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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慢慢的,文字也歸位元了。大腦重新自我校正的過程順利的不可思議。左半腦所失去的東西,不是在其他地方落地生根,就是重新控制了曾經受損的區域,有如拓荒者回到一片被火燒過卻更加肥沃的平原。像“鹽”這麼簡單的字,以前總是讓我口齒不清、氣喘吁吁,腦筋在一片虛無中摸索,就像舌頭在缺了牙的牙床裡不斷刺探,不過現在文字和語句慢慢流了回來,像是被遺忘的玩伴的名字。白天我在泥田裡勞動,但夜裡我坐在那張碎片拼湊的桌子前面,就著一盞印度油燈的火光,寫我的《詩篇》。馬克吐溫曾經用他平易近人的口吻說過:“對的字和幾乎對的字之間的差別,就像是閃電和螢火蟲之間的差別。”他說的幽默,但還不夠完整。在天堂之門開始寫《詩篇》的那幾個月,我發現,找到正確的字和接受不夠好的字之間的差別,就像是被閃電打中和在一旁觀看閃電的差別。

  於是,我的《詩篇》開始成長。用的紙極薄,是回收水蛭草纖維製成、以公噸為單位配給的衛生紙,筆則是員工福利社賣的廉價墨水筆,《詩篇》就這樣找到了雛形。文字像一度拆散的立體拼圖,一塊塊歸位還原的同時,我還需要一種形式。我回歸巴薩劄的課程,首先嘗試彌爾頓史詩宏偉莊嚴的步伐。越來越有自信的我,加入拜倫的浪漫感觸,再佐以濟慈對語言的禮贊。我把這些通通混合,又添了一小撮葉慈高明的犬儒精神,和幾分龐德20學者氣息、隱隱約約的傲慢身段。我切肉剁骨,倒入各種成分,包括艾略特21對意象的掌握、狄倫·湯瑪斯22對空間的感受、德爾莫·施瓦茨23的末日氣氛、史帝夫·田姆24的恐怖筆觸、塞爾門·布萊彌對純真的期盼、戴頓所喜愛的迴旋式格律、吳喬治對物理世界的崇拜,和艾德蒙·奇·佛雷拉25極端玩世不恭的態度。當然,到了最後,我把這整鍋材料全扔了,以一種完全屬於自己的風格撰寫《詩篇》。

  注20,Ezra Pound(1885─1972),廿世紀美國現代詩人,對現代自由詩體有重大影響,除了在詩集上的創作之外,龐德還是位熱衷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的翻譯家,其重要著作包括《休·賽爾溫·莫伯利》、《詩章》等,並譯有《神州集》及《詩經》。

  注21,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美國及英國詩人、評論家、劇作家,對廿世紀文學史有重大影響,曾獲一九四八年諾貝爾文學獎。著有《荒原》等詩集。

  注22,Dylan Thomas(1914─1953),英國威爾斯詩人,詩作大多屬超現實主義流派,內容較具有夢幻色彩,著有《死亡和出場》等詩集。

  注23,Delmore Schwartz(1913─1966),美國現代詩人、短篇小說家。著有《不再詩意地棲居》等文集,曾教過搖滾歌手路瑞德(Lou Reed),路瑞德因此寫過數首歌曲獻給其師。

  注24,Steve Rasnic Tem(1950─),美國恐怖小說作家,其短篇小說曾被譽為可與卡夫卡媲美。

  注25,Daton(戴頓),George Wu(吳喬治),Salmud Brevy(塞爾門·布茱彌),Edmond Ki Fererra(艾德蒙奇佛雷拉),應該都是作者所自創的文學家。

  *

  如果不是爛泥坑惡霸昂克,我可能現在還待在天堂之門,白天挖酸性運河,晚上寫《詩篇》。那天我放假,就帶了《詩篇》──我唯一一份手稿!──到交誼廳的公司圖書館去做點研究,半路上昂克和兩個他的小弟從巷子裡冒出來,要我馬上交下個月的保護費。天堂之門大氣保護區沒有萬用卡;我們用公司券或非法私幣來付帳。兩種我都沒有。昂克要求看我塑膠背包裡的東西,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那是個錯誤。如果我當時把手稿給昂克看,他八成會拆散扔到泥巴裡,撂幾句狠話,再揍我一頓。不過事實上,他被我的拒絕給惹火了,所以他和那兩個原始人跟班子撕開,把手稿拆散扔到泥巴裡,然後把我揍到幾乎斷了氣。

  那天剛好有一艘保護區大氣品管經理的電磁車低空飛過,經理夫人一個人要去軌道上的公司住戶商店;她命令電磁車降落,叫她的生化人隨從把我和剩下的手稿帶上船,然後親自載我到公司醫院。正常來說,簽約員工都是在現場掛號的生物診所接受醫療援助──還不保證有──但是醫院不想拒絕一位經理的夫人,所以讓我入院──我依然昏迷不醒──並且在一位人類醫生和經理夫人的照顧下,浸泡在療養槽裡養傷。

  好吧,為了把這個漫長又無聊的故事刪減成一個簡短又無聊的故事,我直接挑重點講。當我還在再生營養素裡飄浮的時候,海倫達──就是那個經理夫人──讀了我的手稿。她很喜歡。公司醫院把我從水槽抬出來的同一天,海倫達傳送到文藝復興星系,把《詩篇》給她的姊妹菲莉亞過目,菲莉亞的朋友的情人認識一個網際出版社的編輯。第二天我醒過來,被打斷的肋骨回到原位、碎裂的顴骨完全復原、瘀青也消失了,我得到五顆新牙齒、一片新的左眼角膜和一紙網際出版社的合約。

  我的書在五個禮拜之後上市。又過了一個星期,海倫達跟她的經理離婚、和我結婚。那是她第七次婚姻,我的第一次。我們在群星廣場26渡蜜月,一個月之後當我們回來,我的書已經賣出超過十億本──這是四個世紀以來第一本登上暢銷排行榜的詩集──我也多了好幾百萬財產。

  注26,Concourse,萬星網內各星球將其精華地段用大型傳送門相連形成的一個城市。

  *

  泰莉娜·溫葛莉─費夫是我在網際的第一個編輯。是她決定書名要叫《垂死地球》(搜尋記錄之後發現五百年前有一本同名小說27,不過版權已經過期、書也絕版了)。是她決定單獨出版《詩篇》中、回想眷戀元地球末日的章節。也是她決定刪除那些她認為會讓讀者無聊的部分──有關哲學的段落、針對我母親的描寫、向前輩詩人致敬的部分、操弄實驗性韻文的篇幅、比較屬於私人性質的部分──其實,除了有關地球末日那種單純美好、牧歌式的敘述之外,其他全刪了;而扔掉所有沉重的負擔之後,這個部分顯得多愁善感、清淡無味。出版四個月,實體傳真版的《垂死地球》賣了二十五億本,“視網”資料圈上出了數位精簡版,也有人買了全像電影的版權。泰莉娜指出,出版時機實在太完美了……當初元地球死亡所導致的創痛與震驚,讓人們在整個世紀中都不願面對,彷佛地球從沒存在過,接下來一段時間,對地球的興趣又死灰復燃,隨著現在已經遍佈萬星網、充滿元地球鄉愁的狂熱團體興起,達到最高點。一本寫地球末日的書──就算是詩集──來的正是時候。

  注27,指美國幻想小說家傑克·凡斯(Jack Vance,1916─)1950年起所著的一系列小說,其中描述遙遠的未來,地球已成荒原,殘存的人類用魔法與科技試圖找回失落的文明,對後來紙上遊戲《龍與地下城》的規則與設定影響深遠。

  對我而言,成為霸聯名人頭幾個月的生活,比之前從元地球被寵壞的小鬼過渡到天堂之門被奴役的中風病人,更令人不知所措。一開始那幾個月,我造訪了一百多個世界參加簽書和傳真簽名會;我和馬蒙漢姆列一起在“萬網最新!”秀上露面;我和總裁西尼斯特·裴洛、萬事議會議長德洛依·費恩,還有二十位參議員見過面。我去了星際女性筆會和盧瑟斯星球作家公會發表演說;我得到新地球大學和劍橋二大的榮譽學位;有人為我舉辦慶祝儀式、進行訪談、拍照、寫書評(正面的)、出傳記(未經授權)、拍我馬屁、連載作品、騙我錢財。那是一段忙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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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聯生活速寫:

  我家有三十八間房間,橫跨三十六個世界,連一扇門都沒有:拱狀入口都是傳送門,其中幾間用簾子遮住,大部分可以觀看和進入。每個房間都充滿了窗戶,至少有兩面牆裝了傳送門。從文藝復興星系的主餐廳遠眺,我可以看到赤褐色的天空以及我家火山山頂下方山谷中、持能星系青銅色的高塔;如果我轉個頭,可以看到傳送門另一邊、主起居室的大片白地毯,而更遠處的永絕星系,愛倫坡海拍打著興旺角的尖塔。圖書室的窗外就是諾洪星的冰河和翠綠天空,走個短短十步路,就可以下樓到我的塔樓書房──一個舒適寬敞的房間,周圍的環形玻璃窗經過極化處三百六十度望去,都是柯旭帕·喀喇昆侖山脈28的高峰,位於天津三賈努共和國最東側,與最近的人類聚落相隔兩千公里。

  注28,Karakoram,在中國、塔吉克、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幾國的邊境,長八〇〇公里,平均海拔超過五〇〇〇公尺。

  海倫達和我共用的巨大臥室,就在聖堂武士的神谷星一棵三百公尺高的世界樹枝頭間輕輕搖擺,一旁的溫室,孤伶伶落在希伯侖星荒蕪的鹽漠中央。房間外面不一定都是自然景,視聽室面向天侖五中心一座拱形塔上、一百三十八樓的浮掠機停機坪,從中庭的階梯狀高臺俯瞰,則是新耶路撒冷的老街市場。建築師是傳奇大師米倫·德─哈威的弟子,他在房屋設計中融入了幾個小玩笑:向下的樓梯反而通到塔樓書房,當然是其中之一,不過一樣幽默的,是從塔樓房出到健身房,竟然就來到盧瑟斯星最深的蜂窩洞的最底層,或者是客人房的浴室,包括馬桶、坐浴盆、臉盆、淋浴間,都蓋在一條開放式、毫無牆面的船上,在無涯海洋星的紫色海洋中飄浮漫遊。

  起初房間之間的重力變化造成一些干擾,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常常會下意識穩住腳步,面對盧瑟斯星、希伯侖星和天龍座七號星的額外拉力;且會不自覺的預期多數房間不到一個標準G的行動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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