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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詩人的生命不僅僅在於有限的文字拆解變化,更是知覺和記憶兩者幾乎無限的組合方式,再加上對所感知、所記下的事物的敏銳自覺。我在天堂之門的三個本地年、將近一千五百個標準天,讓我像重新出生一樣──觀看、感覺、聆聽、記憶。即使是在地獄裡重新出生,也不打緊;所有真正的詩,都來自加工過的經驗,而我重獲新生的天賜大禮,就是赤裸裸的經驗。

  這個美麗新世界比起我的母世界領先一點五個世紀,但要適應不成問題。過去五個世紀以來,大家總是把擴張和拓荒精神掛在嘴邊,不過我們都知道,人類自身的宇宙變得多麼僵固困窘。我們活在一個舒服的創意黑暗時代;體制極少變革,且靠得是漸進演化而非激烈革命;在以往大幅躍進的領域,科學研究卻像螃蟹一樣橫步不前;個人裝置就改變得更少了,你我都會用的高原期科技產品,我們的曾祖輩不但一眼就認得出來,而且馬上就可以操作!所以在我沉睡時,霸聯成為正式實體,萬星網逐漸密佈成今日的模樣,萬事議會以民主體制加入了人類歷史的仁慈專制君主行列,智核退出服務人類的角色,以盟友而非奴隸的身分提供援助,而驅逐者退回黑暗之中、成了人類的死敵……但這種種情形本來就在朝臨界點發展,我才被關進那座冰凍棺材、躺在豬肚肉和水果冰砂之間,而且都是舊有趨勢的明顯延伸,不難理解。何況,歷史從內部看來總是黑暗混沌一片,不像史學家回頭遙望時,看到整頭清晰可辨的牛。

  我的生命就是天堂之門和每分每秒的求生所需。天空總是掛著一顆黃褐色的夕陽,像一片倒塌的天花板,距離我的小屋不過幾公尺高。這間狗窩意外的舒適:一張桌子用來吃飯、一席床墊用來睡覺和性交、一個坑洞用來撇尿拉屎,和一面窗戶,可以安靜地看風景。我身邊的一切正是腦中詞彙的投射。

  監獄一向讓作家如魚得水,因為它一刀斬除了行動自由和意志不堅的雙重誘惑,而天堂之門也不例外。這個大氣保護區奪走了我的身體,但我的心智──雖然所剩無幾──卻不容侵犯。

  我在元地球上寫詩,用的是沙度─達克納牌的念動通訊記錄器,可能在一張厚墊法式長椅上舒服的伸展,也許搭電磁車在陰暗的礁湖上空飄浮,或者一面沉思一面在花香四溢的樹蔭間散步。這些空洞幻想的產物,手法拙劣、結構鬆散、毫無力道又自大可笑,我已經描述過了。在天堂門,我發現肉體勞動真是心靈最好的刺激;不過我應該補充一下,不只是一般的肉體勞動,而是絕對會讓你脊椎彎曲、肺部漲痛、內臟翻絞、韌帶斷裂和睪丸破碎的肉體勞動。不過,我發現,只要這份工作沉重而重複,心靈不但可以在想像世界中漫遊,其實還會逃離到更高的領域。

  因此,在天堂之門,織女主星靜靜灑下紅光,我一面挖著運河爛泥最深處的渣滓,或在大氣供應站迷宮般的肺氣管裡、迴圈呼吸器的細菌所累積成的鐘乳石和石筍之間,以手腳爬行,一面成了詩人。

  我只欠文字。

  *

  二十世紀最受人尊崇的作家威廉·蓋斯16,曾經在訪談中說過:“文字是最崇高的物,它是意識的思考物件。”

  注16,William Gass(1924─),美國當代傑出散文家,華盛頓郵報譽為“文章風格昭著的美國第一作家”。

  它的確是。就像任何曾經在柏拉圖幽暗的人類認知之洞穴中投下陰影的概念,那樣的純潔和超驗。但它也充滿了自大自傲和認知錯誤兩種陷阱。文字將我們的思想逼上無數自我蒙蔽的道路,而我們的精神活動多半在文字構築的腦中世界進行,顯示出我們缺少客觀性,不足以看清語言對現實造成的可怕扭曲。舉個例子:象形中文“信”這個符號由兩個部分所組成,實際上就是一個人站在他的文字旁邊。到這裡還沒有問題。不過想想老式英文的“正直”是什麼意思?“母世界”呢?“進步”呢?“民主”呢?“美”呢?但即使是自我欺騙,我們依然化身為神。

  伯特蘭·羅素17是一位和蓋斯活在同一世紀的哲學兼數學家,他寫過:“語言不只足以表達思想,更使得沒有語言,思想即無法成形。”這就是人類創造力的精華所在:不是文明的璀璨外表,也不是毀滅文明的炫目武器,而是像精子攻擊卵子一樣、足以孕育新概念的文字。甚至可以說,文字/概念這對孿生雙胞胎,就是人類物種面對錯綜複雜的宇宙,唯一可以做出、將會做出、應該做出的貢獻。(對,我們的DNA獨一無二,但蠑螈的也是。對,我們營造建築,但從水獺到築塚蟻等等許多動物也會,那些由城垛包圍的丘狀蟻塚,現在從左舷就看得到。對,我們用抽象如夢的數學編織出真實的造物,但宇宙是由運算架構而成。畫一個圓,π就抬頭仰望,進入一個新的太陽系,第穀18的方程組就隱藏在時間、空間的黑絨披風之下。但在生物和幾何的層層面貌、甚或哪一塊無知覺的石頭底下,哪裡有宇宙藏的字呢?)即使是我們所發現的非人類智慧生物──木星二號的浮球、迷宮建造者、希伯侖星的阿路伊感靈獸、杜魯勒斯星的條狀人、時塚的創造者甚至荊魔神自己──都只留下各種難解的謎團和神秘的工藝品,但沒有語言。沒有文字。

  注17,Bertrand Russel(1872─1970),廿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數學家與邏輯學家,並曾於一九五〇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注18,Tycho Brahe(1546─1601),丹麥天文學家,死後將多年的觀測紀錄交給其助手克卜勒,後來克蔔勒便從這些資料中發現了克蔔勒行星運動三大定律,並支持了日心說的理論。

  詩人濟慈在給一位叫貝理的朋友的信中提到:“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內心情感的神聖和想像世界的真實性──任何想像力視為美並加以捕捉的,必定為真──不論此物件原本存在與否。”

  大約在霸聯成立前三個世紀,死於最後一次中日戰爭的中國詩人吳喬治,對這一點也感同身受,他在通訊記錄器上錄了一段話:“詩人是現實的瘋狂產婆。他們看不到現實本身、或現實的其他可能,眼中只有現實必然的模樣。”後來,在他過世那個禮拜、給情人的最後一張碟片上,吳喬治說:“文字是現實的子彈帶中,唯一一種子彈。而詩人就是狙擊手。”

  懂嗎?太初有字。而文字在人類宇宙的結構中得到血肉。且只有詩人才能拓展這片宇宙,就像霍金推進器突破愛因斯坦式的時空障礙一樣,找出通往新現實的捷徑。

  我意識到,成為一個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就是成為全人類的神之化身;接下詩人的衣缽,就是背負人子的十字架、承受人類靈魂之母的劇烈產痛。

  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就是成為上帝。

  *

  我曾對著天堂之門的朋友解釋這些想法,我說:“尿、屎,屁洞乾媽的,該死屎該死。屄。噓噓屄。該死!”

  他們搖著頭笑了笑,然後走開。偉大的詩人在生前總是難以被人理解。

  黃棕色的雲在我身上降下了酸液。我踩著深及大腿的爛泥,清理城市下水道的水蛭草。我在那邊的第二年,老泥死了,那時大家都在忙著把第一大道運河延伸到中池淤泥灘的工程案。一場意外。他為了趕在填平機壓過來之前,把一朵硫磺玫瑰救起來,爬到泥沙丘上,結果碰到泥流。沒多久,琪蒂嫁人了。她仍然兼差,但我越來越少看到她。綠色海嘯沖走淤泥灘市之後不久,在生產時過世。而我繼續寫詩。

  你可能會問,右半腦只有九個字彙可用的人,怎麼可能把詩寫好?

  答案是我完全不用文字。文字在詩裡只是次要。主要還是和現實有關。我處理的是“物自身”19──影子背後的實體,能編織出強而有力的概念、譬喻和連結,就像工程師建造摩天大樓,總是早早搭起細密的合金骨架,玻璃、塑膠和鉻鋁金屬才會跟著出現。

  注19,Ding an Sich,哲學家康得之重要理論,與“現象”相反,為人體五感不可感知之事物自身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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