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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烏賊艇在停靠處猛烈扯動,綁在帶子底下的卡薩德也跟著前後搖擺。“幹。”他悄聲罵道;自從詢問霸軍醫官船艦將在何處停留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卡薩德盡力向前伸展,讓帶著護手套的手指得以握住拉柄。六支操縱臂裡頭,有四支處於放鬆狀態,並未抓握物體;有一支已經斷裂;最後一支則從梅利克號撕下一大塊艙壁。

  烏賊終於開始移動。攝影機顯示,兩名驅逐者在跳躍過程中錯失目標,第三個人卻抓住那支先前拯救過卡薩德的鞭狀天線。經過一番摸索,卡薩德大概知道推進器控制鈕的位置,於是更加瘋狂地敲擊按鍵。位於艙頂的大燈亮起,全像投影旋即消失。烏賊艇進行最為激烈的運動,或翻或滾、左右搖擺、前後用動。卡薩德親眼目睹驅逐者的身影滾過頭頂上的泡形罩,短暫地出現在前方攝影機的螢幕,最終成為船尾鏡頭下的小小斑點。儘管他──或是她──變得愈來愈小,幾乎快看不見,這個驅逐者仍不放棄,持續對準烏賊發射能量光束。

  劇烈的擾動依舊繼續,卡薩德勉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各式各樣的警示語音和燈號尖鳴刺目,想要引起卡薩德的注意。他輕敲推進器的控制鈕,認定已經成功啟動,便將雙手移開。此時他已沒有被五馬分屍的感覺,只有兩個方向的力量相互拉扯。

  隨機的攝影畫面呈現驅逐者火炬船向後退去的景象。很好。卡薩德絕不懷疑驅逐者的軍艦有能力在任何時候摧毀這艘烏賊艇,如果他膽敢以任何方式接近或威脅對方,肯定會遭到這樣的後果。他不曉得烏賊艇本身是否備有武裝,就算有,大概也是用來打人的小型武器。不過他十分確信,絕對不可能有火炬船指揮官會允許一架失控的飛梭級載具接近他的船艦。卡薩德假定驅逐者們完全瞭解到,這艘烏賊艇已被敵人所劫走。要是火炬船開炮將他自人間蒸發,他絕對不會感到驚訝──會很失望沒錯,但絕不訝異。此時此刻,他只能仰賴驅逐者是否還保有兩種典型的人類情感:好奇心,以及對復仇的渴望。

  他知道,在緊張時刻,好奇心往往很輕易就被其他情緒所掩蓋、磨滅;可是他寄望報仇這件事能與驅逐者這種以軍事組織為主體架構的准封建文明有著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關連。其餘的條件都差不多,他沒有機會可以繼續重創對方,但也幾乎逃不出他們的掌心。看樣子費德曼·卡薩德上校早就是驅逐者們準備好要抓來開腸破肚的首要目標。他就是希望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

  卡薩德看著前方的攝影畫面,突然皺起眉頭,鬆開安全帶,好讓他可以從頭頂的泡形罩看出去。烏賊艇仍在滾轉,但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猛烈。行星似乎愈靠愈近──其中一個半球還填滿他“上方”的視野──不過他根本不清楚這艘船距離大氣層還有多遠。他無法看懂顯示器上的資料,只能臆測移動前的軌道速度,藉此估計重返大氣層時的衝擊會有多大的力道。卡薩德在梅利克號殘骸上久久的一瞥,透露出殘骸和行星非常接近,或許他那時就位於距行星表面五百到六百公里的停舶軌道上,比登陸艇的發射高度還要高上那麼一點。

  卡薩德試圖抹去臉上的汗水,可是當松垮手套的指部碰觸面甲,卻不由得皺起眉頭。他累了。幹,從冷凍神遊的狀態醒來,才不過幾個小時的光景,在那之前,待在艦上的幾個星期,他的肉體幾乎可說已經死亡。

  他想弄清楚底下的世界究竟是海柏利昂,還是花園星;雖然從來沒到過這兩個地方,不過他明白花園星上的殖民地分佈比較廣泛,更接近霸聯殖民星球的標準。他希望這裡就是花園星。

  驅逐者的火炬船發射三艘突擊艇。儘管後方攝影機轉動鏡頭,遙指視距範圍之外,卡薩德仍及時清楚地看見這些追兵。他輕觸推進器控制鈕,感覺整艘船加速滾轉,朝著上方的行星障壁飛去。再來他也無計可施了。

  *

  驅逐者突擊艇逐漸接近之前,烏賊已率先進入大氣層。追兵們鐵定全副武裝,而兩者間的距離也拉近到射程範圍之內。不過指揮回路上那個聲音的主人,要不充滿好奇,要不就勃然大怒。

  卡薩德所處的烏賊艇一點兒都不符合空氣力學。就跟絕大多數船艦之間的接駁載具一樣,烏賊可以在行星大氣中快速飄動,可是一旦潛得太深,被重力完全掌握,那就必死無疑。卡薩德看著重返大氣的紅色警示燈,正常運作的無線電頻道不斷發送周遭離子聚集的雜訊,他忽然開始懷疑這個決定是否正確。

  大氣阻力使得烏賊艇穩定下來。卡薩德拚命在控制台及指揮椅的扶手上頭,尋找所期盼的操控線路,同時也首次感受到重力的拉扯。滿是靜電的螢幕顯示其中一艘突擊艇噴發藍色電漿曳尾,以求減緩速度。這畫面和跳傘者看著同伴打開降落傘,或是啟動懸浮裝置的景象差不多;那艘突擊艇似乎在一瞬間猛然爬升。

  卡薩德還有其他問題亟待解決。這艘烏賊艇好像沒有明顯的跳傘彈射裝置。每一架霸聯宇宙軍的飛梭總會配備某種大氣層內的彈出設施──這是一項可追溯至將近八百年前的歷史傳統;當時太空航行的範圍僅僅局限於元地球大氣圈外層的短期嘗試。太空船艦之間的接駁載具或許永遠用不到行星大氣內專用的彈射裝置,不過烙印在古早規章裡,流傳甚久的恐懼心理,卻往往積重難返,無法化消。

  或許,這套理論還是就這麼去了。卡薩德根本找不到任何東西。船身不停搖晃、旋轉,而且溫度還開始上升。卡薩德啪的一聲解開安全帶,將自己拉往烏賊艇後方,仍不確定究竟要找些什麼。懸浮包?降落傘?甚至是一整組翅膀?

  運兵艙裡除了驅逐者駕駛員的屍體和一些不比便當盒大上多少的貯存隔間,此外就空無一物。卡薩德一一扯開,能找到最大的東西也不過是急救包。完全沒有能夠製造奇跡的裝備。

  卡薩德整個人懸在樞軸吊環上頭,可以聽見烏賊艇震動的聲響,整艘船已經開始解體。此時他也只能接受事實:原來驅逐者不肯浪費金錢或空間在他們的烏賊艇上裝設這類甚少用到的逃生裝置。他們怎麼會需要呢?他們一輩子都在星系之間的黑暗中打滾;他們對於大氣層的概念不過是罐頭城上八公里長的加壓管路。頭盔上的外部聲音感測器傳來嘶嘶聲響,原來是大量空氣沖出船殼,以及後端那個被打破了的泡形罩。卡薩德聳聳肩,他已經賭了太多次,結果最後還是輸家。

  烏賊艇一面震動,一面在大氣中橫衝直撞。卡薩德聽到船尾的操作臂被強大力道所撕裂。那名驅逐者的屍體突然被吸出破裂的泡形罩,就像是螞蟻慘遭吸塵器的毒手。卡薩德緊抓樞軸吊環,透過艙口看著駕駛艙內的控制椅。他猛然發現,這些座椅還真古色古香,活脫脫像是從專門研究早期太空船的教科書搬出來似的。船體外殼有部分已經燒毀,如同一整片火山熔岩,自觀景窗外呼嘯而過。卡薩德閉上眼睛,試圖回想起奧林帕斯指揮學院裡,關於古老太空船結構設計的課程。烏賊艇進入墜毀的最後階段,噪音震耳欲聾。

  “以阿拉之名!”卡薩德上氣不接下氣,吐出自孩提時期就未曾說過的字句。他開始將自己拉向前方,準備進入駕駛艙。在艙口處勉力支撐自身的重量,一手在艙面上摸索著想找出可以抓握的地方,感覺上就好比正在攀爬垂直的牆壁。他是在爬牆沒錯,旋轉中的烏賊艇船尾朝下,穩穩地進行最後的死亡俯衝。卡薩德必須承受三倍重力,他心裡很清楚:只要稍稍一滑,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後方空氣從原本的嘶鳴,進而成為狂嘯,最後竟如巨龍般怒吼。一連串猛烈的爆炸,使得運兵艙燃起熊熊大火,幾近燒熔。

  爬進指揮椅就像是背上掛著兩個人的重量,強行越過岩壁突出部一樣艱苦。儘管手指攀住座椅上的靠頭處,松垮垮的手套使他無法更確實地抓握。卡薩德整個人直挺挺地吊在那兒,底下就是如大鍋般冒出熊熊火焰的運兵艙。船身突然傾斜,卡薩德順勢抬腳擺蕩,整個人就落在指揮椅中。顯示幕全都故障失靈,火焰灼燒艙頂的泡形罩,泛出病態的紅光。卡薩德屈身向前,幾乎失去意識;他伸長手指,在指揮椅底下、兩膝之間的一片黑暗中摸索。完全沒有任何東西。等等……有枝握柄。不會罷,親愛的耶穌基督和阿拉真神……這是D形環哪。以往只能在歷史書上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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