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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光線穿過千瘡百孔,視野可及之處,盡是花花綠綠,但細看之下,這朦朧的膠狀基質原來是飄浮在空中的塵埃、血塊和油漬。卡薩德所吊掛的地方,隨著船身搖晃滾轉而扭曲,但他依然可以看見二十來具被撕裂的赤裸死屍,在無重力狀態下優雅地漂移,令人有種表演水上芭蕾的錯覺。屍體周遭環繞著凝血和組織,各自形成一座座小小的恒星系。有好幾雙因體內壓力而瞪大如卡通人物般的眼睛緊盯卡薩德猛瞧,手臂和手掌軟弱無力,隨機擺動,感覺上像是在召喚著他。

  卡薩德踢著遊過艦體殘骸,來到通往指揮中心的主升降通道。他並未發現任何武器──除了那名陸戰隊員,似乎沒有人想到要穿上太空衣──不過他知道指揮中心或是位於船尾的陸戰隊房舍應該設有武器櫃。

  他停在最後一塊已被扯破的壓力封蓋之前,仔細端詳一番。這一次不由得大笑出聲。再往前去就沒有所謂的主升降通道和船尾部分,事實上連船都不見了。這個區域──包括一座吊杆支臂和醫療病房艙,和一大片破破爛爛的船殼──輕易地自船艦主體剝離,如同貝奧武夫扯下格蘭戴爾的手臂一樣簡單33。這道原本與升降通道相接的最終門戶,如今只通往無盡的虛空。卡薩德可以看見幾公里外,數十塊梅利克號的機體破片在陽光下翻滾、旋轉。有顆綠寶石般的行星隱約出現,距離甚近;突然間,卡薩德對高度的恐懼猛然驟增,把門框抓得更緊。就在他呆呆凝視的同時,行星上方現出一個星狀物體,雷射武器像是摩斯電碼般有節奏地閃動著紅寶色的光芒;隔著真空深淵的半公里外,一截內部早已毀損的船體再度爆炸,變成一團汽化的金屬和快速凝固的揮發物體,還有一些滾轉中的黑色斑點,卡薩德細看之下才曉得那全是屍體。

  注33,貝奧武夫(Beowulf)和格蘭戴爾(Grendel)典出約為西元八世紀,以古英文所撰成的史詩“貝奧武夫”,故事敘述侯洛斯嘉王受到怪物格蘭戴爾的侵擾,每晚到宮殿裡吃人,如此過了十二年,查到基族勇士貝奧武夫聽到這個消息,並且帶了十四名同伴來斬妖除魔,不料除掉格蘭戴爾之後,其母又來復仇,貝奧武夫只得潛入水國與之對抗,終於獲勝。回國之後,適逢國王在與瑞典的戰爭中去世,於是貝奧武夫便加冕成了新的國王。

  他將自己埋在船艦殘骸所隱藏的紛亂深處,仔細想想現下的處境。身上這件陸戰隊員的太空衣恐怕再也撐不過一個小時──卡薩德已經聞到故障的呼吸器散發出近似於蛋類腐敗的惡臭──而在他掙扎逃生的過程中,也沒有發現任何氣密隔間或容器。何況,縱使他找到某個衣櫥或密封艙躲在裡面,接下來又該如何?卡薩德不清楚底下的行星究竟是海柏利昂還是花園星,但他十分明瞭:這兩個星球都沒有霸軍駐守。他也非常確定,在地的防衛武力絕對不敢挑戰驅逐者的戰艦。因此,卡薩德深知:恐怕在當地人士派員上來查探之前,他身處這塊太空垃圾的軌道就會潰縮,而上萬噸扭曲變形的金屬,在穿過大氣層的同時,終將燃燒殆盡。這才是最有可能的結局。當地居民可不樂見有這種事發生,不過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比起與驅逐者為敵,一小片天塌下來,大概要好上許多。要是這顆行星擁有基本的軌道防衛能力,或是陸基帶電粒子光束炮,轟掉梅利克號的殘骸還比拿去打驅逐者的船艦還更有意義。瞭解到這一點的卡薩德,不禁露出殘酷的笑容。

  無論如何,這些情況對他而言都沒有差別。除非卡薩德能很快做出什麼舉動保住自己的小命,否則早在船體進入大氣層,或是當地人採取行動之前,他就已經魂歸離恨天。

  碎片不但殺死了陸戰隊員,也擊裂太空衣上的望遠放大護罩。不過卡薩德把殘存的可視部分往下拉,與面甲迭合。儘管指示器的紅色光芒閃個不停,太空衣仍有足夠能源,透過佈滿蛛網般裂縫的螢幕,顯示出淡綠色的放大影像。卡薩德眼見驅逐者火炬船的距離不過只有上百公里,它的防護罩使得背景星辰朦朧不清,在此同時,它還發射出好幾個物體。卡薩德起初認定這些就是執行最後一擊的飛彈,因而僵著臉,似笑非笑地面對僅存不過幾秒鐘的命運。能源指示燈的紅光依然閃爍,望遠放大護罩卻已失效。可是在那之前,卡薩德已經親眼目睹幾個一端削尖的卵形物,上頭綴有火箭推進器的光點和駕駛艙的泡形罩,後方還亂糟糟地拖著一團共計六支沒有關節的操作臂。“烏賊”是霸聯宇宙軍的人對驅逐者艦載小艇的稱呼。

  卡薩德將自己藏得更深一點。在烏賊抵達這片殘骸之前,他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一架烏賊可以搭載幾名驅逐者?十個?二十個?卡薩德確定不可能少於十人。而且他們必定全副武裝,配備紅外線運動感應裝置。驅逐者的精銳部隊等同於霸軍的宇宙軍陸戰隊,隊員不僅訓練精良,擅長無重力狀態的戰鬥,甚至根本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他們長長的肢體、適合抓握的腳趾,以及額外加上的義尾,更是如虎添翼。卡薩德不禁懷疑,他們已經擁有絕對優勢,還占這種便宜做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扭曲金屬所構成的迷宮,與體內因恐懼而激增的腎上腺素搏鬥,壓抑自己想要扯開嗓門放聲尖叫,讓聲音響遍黑暗的渴望。他們究竟想要什麼?是俘虜。這樣的話,就能解決他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他只要投降就能苟活下來。不過這個解法的最大難處,在於卡薩德看過霸聯情報軍從布列西亞所虜獲的驅逐者船艙內所拍攝的全息影像。光是那艘船的貯存隔間就塞滿兩百余名囚犯。驅逐者的確有很多問題要好好訊問這些霸聯公民。或許是他們認為餵養並囚禁這麼多人實在很不方便──又或許這是他們基本的偵訊手法──然而,實情卻是被俘的布列西亞平民和霸軍戰士被剝得皮開肉綻,像生物實驗室裡的青蛙一般活活釘在鋼盤上,器官浸泡在營養液中,四肢則被俐落的手法所切除,眼球也被挖出,頭蓋骨則開了個三公分的洞,插上粗製濫造的大腦皮質通訊竊聽器和分流插頭,而他們的心靈也已經準備好要接受拷問。

  卡薩德拖拉自己的軀體,漂浮著穿過殘骸,以及船內盤根錯節、千頭萬緒的線路。不論如何,他完全沒有投降的打算。滾轉中的船艙震動一下,隨即平息,可見至少有一架烏賊連上船殼或艙壁。思考哇,卡薩德如此命令自己。他需要的是一把武器,而非躲藏的地方。在他爬過整艘廢船的歷程中,是否見過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他撐過這道難關?

  卡薩德停下來思索的時候,正吊掛在一條裸露的光纖纜線之上。他醒轉時所在的醫護病房,有床、冷凍神遊艙、特別護理的儀器……絕大多數都從自旋船艙的艙壁缺口散失了。吊杆通道、升降機座廂、樓梯間的死屍。就是沒有武器。大部分的屍體早就在霰彈爆炸或艙壓驟降之時被刮個精光。電梯纜線呢?不,它太長了,不靠工具是切不斷的。工具?他連個半枝也沒瞧見。辦公室門戶洞開,裡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掉出來,沿著走廊飛往主升降通道之外。至於影像醫學室、核磁共振造影槽和職能複健隔間也全被甩開,可比遭受劫掠的石棺。幸好至少還有一間手術室未受損傷,它的內部散佈著漂浮的器械和管路,宛如迷陣一般。日光浴室的玻璃由內向外爆出,整個房間也因此被刮個乾淨。其餘就只剩下病患休息室、醫官休息室、手術準備室、走廊,以及無法辨認的小隔間和屍體。

  他多吊了一會兒,身子朝向翻滾中的光影迷宮,隨即開始動作。

  卡薩德原本希望有十分鐘可以準備,實際上可用的時間不到八分鐘。他知道驅逐者的搜尋必定有條不紊、迅速確實,不過他低估了他們在無重力狀態下的效率會高到什麼樣的可怕境界。卡薩德以自己的性命作賭注,認定驅逐者的肅清行動至少會有兩人形成一組──這是宇宙軍陸戰隊的基本程式,大致上和地面軍的大兵們在城鎮戰中逐房搜索的模式差不多,一個人沖進房內,另一人則提供掩護火力。假使進來的敵軍超過兩人,假使驅逐者採用的是四人編組,卡薩德幾乎可以說是死定了。

  當驅逐者進門時,他正漂浮在第三手術室的中央;呼吸器已經完全失效,卡薩德只能動也不動地倒抽污濁的空氣。驅逐者突擊隊員擺蕩進來,閃到一邊,兩把武器分別對準毀損陸戰隊太空衣內,手無寸鐵的身影。

  卡薩德寄望這破爛到極點的太空衣和麵甲還能幫他掙取到一兩秒鐘。就在沾滿血污的面甲後方,眼睛好像瞎子一般,呆呆地向上瞪去,驅逐者胸前的燈光恰好掃過他的身軀。這名突擊隊員擁有一對武器──其中一隻手拿著音波震撼槍,左“腳”長長的趾間則持有一把體積較小,但殺傷力更為強大的密實光線手槍。他舉起音波槍。卡薩德還有足夠的時間注意到對方義尾尖端的致命長釘,於是啟動右手護套上的滑鼠。

  卡薩德之前幾乎耗盡八分鐘的準備時間,為了就是要將緊急發電機接上手術室的線路。並不是每一具外科雷射都能正常運作,但起碼還有六具能用。卡薩德便把較小的四具安排妥當,射擊範圍涵蓋從門口算起左半邊的區域。另外兩具威力足以切開人骨,則對準右半邊。也正是這名驅逐者進門之後所移往的方向。

  他的太空衣旋即爆開。兩管雷射以默認好的圓圈軌跡持續切削,卡薩德趕忙向前推進,低頭回避藍色光束。此時驅逐者已經化為一團由太空衣所包裹的密封肉醬,連同沸騰的血液,如雲霧般開始向外擴散。卡薩德奪下音波槍的同時,第二名驅逐者也像元地球上的黑猩猩一樣,蕩進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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