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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三樓陽臺的空間恰好塞得下這張小桌子和六張座椅。儘管主要樓面和樓梯間的擁擠程度幾乎要令人發狂,在魯維斯基和拉蜜亞逐一將提出抗議的敢死隊員扔過欄杆,投入下方九公尺的河水之後,就沒人膽敢向他們挑戰這片空間的歸屬權。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老闆還是弄出一大公杯的啤酒、一籃麵包和冷牛肉,將這些食物端了上來。

  整群人靜靜地吃著,身體感覺上明顯比一般的冷凍神遊之後還要來得饑餓、疲倦,心情也更顯低落。店裡映照出的昏黃燈火,以及過往河上駁船所打起的燈籠,為原本幽暗的陽臺提供些許光亮。胡黎河畔的建築大多已經熄燈,不過低矮雲層反射出城裡其他地區的光線。領事還能看見上游半公里處的荊魔神殿廢墟。

  “唔,”霍依特神父說話了,他已經自那一劑分量極重的超嗎啡中恢復神智;痛苦和鎮靜,在他的體內像是坐翹翹板似的,取得一種微妙的平衡。“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無人應答,領事則閉上眼睛。不管要做什麼,他都拒絕帶頭。坐在“西塞羅”的陽臺上,若是要墮回往日生活的節奏,實在太容易了:他可以在這裡喝到淩晨時分,看著雲層散去,露出黎明前的流星雨,然後搖搖晃晃回到市場旁邊空蕩蕩的公寓,沖澡修面,過了四個小時再前往領事館。除卻眼球內的血絲,和頭蓋骨裡快將人逼瘋的刺痛,看起來總還算是人模人樣。相信席奧──既安靜,做事又有效率的席奧──會陪他度過上午時光,相信運氣會讓他順利過完白天。相信在西塞羅買醉可以使他消磨這漫漫長夜。相信他無足輕重的職務可以令他了卻餘生。

  “你們都準備好要出發朝聖了嗎?”

  領事猛然睜開雙眼。一個戴著頭巾的人影站在門口,有好一陣子,領事以為那是海特·瑪斯亭,不過他隨即發現這男人矮小得多,聲調也不似聖堂武士那麼矯揉造作地強調子音。

  “如果你們準備好,我們就要走了。”那陰暗的身影道。

  “你是誰?”布琅·拉蜜亞問道。

  “快一點。”這是那人影唯一的回應。

  費德曼·卡薩德站起身子,保持彎腰的姿勢,以免頭部撞到天花板。他扣住這個身穿長袍的傢伙,左手輕輕一揮,就將頭巾掃落。

  “是生化人!”雷納·霍依特道,還不時盯住這男子的藍色皮膚和藍上加藍的眼珠猛瞧。

  領事其實並不那麼訝異。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擁有自己的生化人,在霸聯領地之內是非法行為,況且這麼久的時間以來,也沒有製造出新的生化人。不過在部分遙遠的落後地區,不屬於正式殖民地的星球──海柏利昂就是最好的例子──仍然使用他們來從事人力操作的勞務。荊魔神殿就廣泛利用生化人,這樣才算遵從他們的教旨。荊魔神教會認為:生化人完全沒有原罪,進而在精神層面,較之人類更為高尚;因此他們也附帶地豁免于荊魔神必殺的恐怖懲罰。

  “你們必須快點過來。”生化人悄悄說道,一面將頭巾戴回原位。

  “你是從神殿那邊過來的嗎?”拉蜜亞問道。

  “安靜一點!”生化人厲聲打斷她的話,眼神掃視大廳,旋即轉過身來,點了點頭。“我們一定要快。請跟我來。”

  所有人都站立不動,猶豫不決。領事看著上校不經意地拉開身上長長的皮外套,匆匆瞥見塞入腰帶裡的驟死棒。在正常情況下,領事光是想到旁邊有根驟死棒,就會覺得毛骨悚然──只要不小心碰一下,就連陽臺欄杆上的金屬凸起也會化為濃漿──不過現在看到這可怕的東西,內心的焦慮反而消卻不少。

  “我們的行李……”溫朝博正要開口說話。

  “已經都打理好了,”戴著頭巾的男子悄聲道:“快一點。”

  朝聖團只好跟隨生化人走下樓梯,進入夜色之中。他們的行動就如同嘆息聲一般,消極而疲憊。

  *

  領事睡得很晚。日出後半小時,一束長方形光線找到旋窗遮板間的縫隙,恰好落在他枕頭上面。領事翻過身去,並未醒覺。一小時後,傳來一陣噹啷巨響,原來是拖了一整晚駁船的疲憊魟魚被人解開,換上生龍活虎的一組。領事仍在床上安睡。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船員們在包廂外頭的甲板來回奔走、吆喝,音量愈來愈大,久久不散。不過終究還是要等到整艘船行經位於卡爾拉的水閘,閘門底下警報器放聲大作,才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由於還受到冷凍神遊的影響,領事整個人像嗑了藥似的全身無力;他緩緩移動,使用唧筒將水打在臉盆裡,盡可能將自己清洗乾淨,換上寬鬆棉質長褲、身穿一件老舊的帆布襯衫,腳底踩著一雙膠底健步鞋,走進中層甲板。

  早餐已經擺放在傾斜餐台旁的餐具櫃上,餐台必要時還可以收納於船殼外板之內。用餐區頂端蓋上一頂天篷,緋紅與金黃色的帆布隨著微風吹拂,劈啪作響。天氣十分美好,晴空爽朗、萬里無雲;海柏利昂的太陽雖然小了點,仍舊熾烈地散發光芒。

  溫朝博、拉蜜亞、卡薩德和賽倫諾斯已經在上頭有好些時候。雷納·霍依特和海特·瑪斯亭在領事抵達之後沒多久也加入行列。

  領事在自助餐台給自己盛了烤魚、水果及一杯柳橙汁,隨後便移往欄杆處。這裡河面非常寬闊,兩岸之間至少有一公里的距離,綠寶石般的光澤與天空相互輝映。領事大略瞥過一眼,認不出河岸景色究竟屬於什麼地界。向東望去,種植潛望豆的農田一直延伸,直到薄霧籠罩的遠方;那兒有上千畦幾近滿溢的水田,映照初升的朝陽。阡陌交錯間,可見幾處在地的簡陋小屋,傾斜牆壁由漂白堰木或金黃色半橡木構成。再看往西方,河畔窪地長滿低矮交纏的吉森藤、雌紅樹林⑧,和一種領事辨視不出的火紅蕨類;它們全都長在泥濘濕地和一群範圍不大的舄湖之中,綿延約有一公里,直到厚實花崗岩所形成的陡岸;岸壁光禿禿的表面只有一叢叢萬年藍攀附其上。

  注⑧womangrove,應引申自mangrove(紅樹林),故譯為“雌紅樹林”。

  有好一陣子,領事覺得像是迷了路,在這片自以為十分熟悉的土地失去方向。不過他隨後想起卡爾拉水閘的警報聲,於是瞭解到他們進入了胡黎河位於杜科波爾灌木林⑨北方,一條鮮少使用的水道。領事從未見過這段河流,他以往總是取道峭壁西邊的皇家運河,或是從那邊的上空飛過。他只能推測,通往草海的主要幹道,沿途必定有什麼危險或騷亂,使得他們不得不繞經這些支流。估計目前的所在位置是濟慈市西北方,大約一百八十公里處。

  注⑨Doukhobor's Copse。杜科波爾是一個基督教宗派,發源於十六至十七世紀的俄羅斯,原義為“靈性鬥士”。一八九九年信徒遭受迫害,移往加拿大。

  “白天看又不一樣了,不是嗎?”霍依特神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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