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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霍依特神父趴在地上,氣喘吁吁。“你他媽的狗雜種,”他上氣不接下氣,深吸了幾口之後,摒住呼吸,直到全身不再顫抖。接著他試圖坐直身子,雙目注視領事,狂亂的眼神彷佛放鬆一些。“然後……你就會給我……打針?”

  “沒錯。”領事答道。

  “好吧,”霍依特悄聲說道,語氣中帶有敵意。“真相。裴瑞斯堡屯墾區的部分……就跟我說的一樣。我們在十月……也就是利修斯月的上旬……啟程飛往大裂口……那時杜黑已經……消失……八年了。噢,耶穌基督哇,好痛啊!酒精和止痛藥已經完全沒用。只有……純的超嗎啡……”

  “會的,”領事也輕聲回應:“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你把故事講完。”

  教士低下頭,汗液自下巴和鼻頭滴落短草地毯。領事看著這男人繃緊肌肉,好像作勢準備攻擊,然而另一陣疼痛痙攣重擊這瘦小身軀,使得霍依特整個身子萎靡下來,彎身向前。“浮掠機不是被……特斯拉活動所擊毀的。我、姍法,還有另外兩個男人……迫降在大裂口附近,而……而奧蘭第則繼續朝上游搜索。他的浮掠機……得要等到雷暴平息之後才會和我們會合。”

  “當晚,畢庫拉人就來了。他們殺掉……殺掉姍法、駕駛,和另一個男人……名字我忘記了。只留下我……一個活口。”霍依特伸手想握住隨身配掛的十字架,才發現它早已扯落。他幹聲,在笑聲轉為低泣之前停了下來。“他們……告訴我關於十字架的道路、關於十字形,以及關於……火焰之子的事。”

  “隔天上午,他們就帶著我去見火焰之子。帶我去……見他。”霍依特掙扎著挺直身體,手指抓著自己的臉頰。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儘管痛苦異常,他顯然忘記對超嗎啡的需求。“進入火焰森林之後,走了大約三公里……好大一棵特斯拉樹……至少有八十,不,一百公尺高。那時候還滿平靜的,不過空氣中仍然有很多……很多電荷。到處都是灰燼。”

  “畢庫拉人不敢……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跪在那兒,磕著他們天殺的光頭。可是我……必須……走過去。天哪……噢,耶穌基督,那就是他。杜黑。或者該說是他的遺骸。

  “他使用梯子爬上樹幹……爬了三……或許有四公尺高。建造出一座平臺。讓他的腳可以站在上面。他折斷集電棒……一根一根,比大釘子要長一點……然後磨尖。他一定用石頭將較長的一根錘穿自己的雙腳,釘入石綿平臺和特斯拉樹的樹幹。

  “他的左手臂……他把集電棒打進橈骨和尺骨之間……避開血管……就跟天殺的羅馬人一樣。只要骨頭還完好無缺,這根釘子可說十分牢固。另外一隻手……也就是右手……掌心朝下。他先把釘子釘好。兩端都削尖了。然後……硬是將手掌穿過去。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把釘子折彎,成為鉤狀。

  “梯子老早就……倒了……不過那是石綿做的。沒被燒壞。我用它爬上去。很久以前,能燒的都全部燒光……衣服、表皮、外層的肉……然而,石綿囊袋依然掛在脖子上面。

  “合金集電棒所製成的大釘還導著電……我看得到……甚至也摸得到……電就從屍骸那邊傳過來。

  “它看起來仍然很像保羅·杜黑。這很重要。我跟蒙席報告過。皮都沒了。肉要不是生的,要不就已經烤熟。神經和其他腺體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灰灰黃黃的根須。耶穌基督哇,那味道真難聞。不過它看起來仍然很像保羅·杜黑!

  “那時,我瞭解了。我全都懂了。不知為何……就算還沒開始讀他的日誌,我就瞭解到他吊在那裡……噢,我的老天爺啊……整整七年。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十字形……強迫他重生。電流……在這……七年之間……每一分每一秒……貫穿他的身體。火焰。饑餓。痛苦。死亡。可是那天殺的……十字形……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也許從樹上,還是空氣裡,吸取物質,有什麼就用什麼……盡可能地重塑軀體……強迫它活著,活著感受那痛苦,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是他臝了。疼痛是他堅定的盟友。噢,耶穌基督哇,那可不是掛在樹上幾個小時,電流穿過去就可以安息,而是整整七年耶!

  “然而……他還是贏了。當我取下囊袋,他胸前的十字形也跟著脫落。就這麼……掉了下來……拖著長長的、血淋淋的根須。然後,那東西……那具我已經確定是屍體的東西……那個男人把頭抬起。眼皮沒了。兩隻眼睛烤得死白。嘴唇也不見了。不過他看著我,還對著我笑。他笑了。然後就死了……真的死了……死在我懷裡。第一萬次的死亡,不過這一次終於是真的。他對著我笑,然後就死了。”

  霍依特暫停說話,在寂靜中與自身的痛苦合而為一,隨後聲音又從緊咬的齒縫間流出:“畢庫拉人帶我……回到……大裂口。第二天,奧蘭第來了。他救了我。他……姍法……我不能……他手持雷射槍掃蕩整座村莊,焚燒畢庫拉全族;他們就像一群綿羊,呆呆地站在那兒,毫無反抗的餘地。我沒有……我沒有反對他,和他爭辯。我反而笑了。主哇,請原諒我。奧蘭第使用定向成形核武轟掉整個地方……他們之前也是用這一招……清除叢林……建立塑性纖維屯墾區。”

  霍依特直直地看著領事,右手開始扭曲:“剛開始,止痛藥還算有效。可是每一年……每一天……情況都更加惡化。就算在冷凍神遊的狀態……也一樣痛苦。不論如何,我一定得再回來這裡。他怎麼能……七年耶!噢,耶穌基督哇!”霍依特神父哀嚎的同時,雙手猛耙短草地毯。

  領事動作迅速,自腋窩下方注入一整瓶的超嗎啡,在教士倒地前及時抓住他,輕輕地將這個昏迷不醒的軀體安置於地面。領事看得不是很清楚,於是撕開霍依特早已濕透的襯衫,將碎布丟在一旁。它就在那裡,沒錯,就躺在霍依特胸口蒼白的皮膚之下,紅紅腫腫,好比某種巨大的十字形蠕蟲。領事深吸一口氣,溫柔地將教士身體翻轉過來。第二個十字形就在他所預期的位置;一道小一號的十字形傷疤,座落於這瘦小男子的肩胛骨之間。當領事的手指滑過這發熱的身軀,它還會稍稍抽動。

  領事的動作緩慢卻有效率──他將教士的行李打包完畢、整理好房間,細心地替昏迷的教士穿上衣服,一如為逝去的親人換上壽衣。

  他的通訊記錄器發出鳴響。“我們該出發了。”傳來卡薩德上校的聲音。

  “就來了。”領事簡短回應。他透過通訊器召喚複製人船員前來搬運行李,自己則抱起霍依特神父。這具肉體輕飄飄的,似乎沒有重量。

  房門滑開,領事步出門外,從陰暗的枝葉深處走向藍綠色光芒所籠罩的地方;此時,海柏利昂的輪廓已涵蓋整個天空。領事正在思索,該如何對其他朝聖者捏造故事,掩蓋真相。他停下腳步,注視這熟睡男子的臉龐,接著抬頭望瞭望海柏利昂,隨即邁步前進。領事知道:就算在地球的標準重力之下,懷中的身體對他而言仍算不上什麼負擔。

  領事曾經有過一個小孩,可是卻早先一步離開人世。他持續走著,心裡十分清楚:他又再度體驗抱著入眠的兒子上床睡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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