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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阿法並沒有回應,可是貝蒂──可能是阿法的女性伴侶,但也可能不是──眼光從織布機那兒移了上來,簡潔地說:“要讓他死。”

  “為什麼?”

  他們的回答總是一成不變,使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經過不斷詢問,我才弄清楚他們殺掉塔克是要讓他死亡,而他為何會死,是因為他被殺了。

  “死亡和真正的死亡有什麼不同?”我問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已經無法冷靜下來,相信通訊記錄器的翻譯。

  第三個畢庫拉人,戴爾,咕噥著回應,通訊器是這樣解讀的:“你的同伴達成了真正的死亡。你沒有。”

  我的挫敗感終於爆發為怒氣,聲色俱厲地吐出言語:“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你們不要把我給殺了?”

  三人全都放下愚蠢的編織工作,一起看著我。“你不可能被殺,因為你不可能會死,”阿法說道:“你不可能會死,因為你屬於十字形,而且跟隨十字架的道路。”

  我不曉得為何這台他媽的機器會把同一個字一下子翻作“十字架”,一下子又翻作“十字形”。(因為你屬於十字形。)

  一股寒意通透全身,隨之而來的則是大笑的衝動。我是否闖進老掉牙的全像電影探險情節──失落的部族瘋狂膜拜誤入叢林的“神明”,直到那可憐的傢伙不小心在刮鬍子還是做什麼的時候割傷自己;而這些族人確認他們的造訪者其實也是血肉之軀後,是否獲得一絲寬慰,將之當作祭品,奉獻給先前所敬仰的神祇?

  要不是塔克毫無血色的面容和不規則斷面的傷口帶給我如此鮮明的印象,這種想法倒還滿好玩的。

  他們對十字架的反應當然不免使人聯想到:我所面對的是一群基督教殖民地的倖存者──是天主教嗎?──儘管通訊記錄器的資料一直堅持四百年前墜落于這片高原的登陸艇上所搭載的七十名殖民人士,全都是新·克爾文─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就算不對傳統宗教懷有敵意,至少也抱持著漠不關心的態度。

  我考慮到繼續探索這個問題,可能會使處境更加危險,現在該是收手的時候;但是愚蠢的好奇心仍然驅策我向前追問:“你們信奉耶穌嗎?”

  他們表情木然,毋須言語,我即可得知否定的答案。

  “基督呢?”我再度嘗試:“耶穌基督?基督徒?天主教會?”

  完全不感興趣。

  “天主教?耶穌?聖母?聖彼得?聖保羅?聖德日進?”

  記錄器發出一連串的聲響,但這些字眼對他們而言似乎沒有意義。

  “你們跟隨十字架嗎?”我只得嘗試最後一道門路。

  三個人全都盯著我看。“我們屬於十字形。”阿法答覆道。

  我點點頭,卻完全無法理解。

  傍晚,我在日落之前短短地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是大裂口夜風吹奏管樂的時分。身處村落所在的岩架,樂聲更顯嘹亮。揚起的勁風颼颼掠過石孔岩隙、拍擊枝葉,就連小屋似乎也加入合奏的行列。

  我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分鐘,才瞭解到他們已經拋下整座村莊,房舍裡空無一物。我坐在一塊冰冷的大石上,猜想著是否我的出現引發了大規模的遷徙。音樂止息,流星也穿過低垂雲層的縫隙,開始夜晚的表演。此時,我聽見後方傳來一道聲音;轉身看去,發現“三廿有十”的全部七十名成員就在我的身後。

  他們不發一語,經過我身旁,朝向小屋而去。晚上的村落沒有燈光,我猜想他們正坐在屋內,緊盯著我。

  我則繼續待在外面。沒多久,我走到長滿草的突出部邊緣,站在那兒,底下則是無盡深淵。成簇的藤蔓和樹根牢牢抓住崖面,不過看起來只向外延伸了幾公尺,懸掛在絕對的虛空之上。不可能會有藤蔓長到可以通往下方兩公里處的河谷。

  可是畢庫拉人就是從這個方向來的。

  沒道理。我搖搖頭,走回自己的房舍。

  我坐在這裡,就著通訊器顯示鍵的亮光寫下記錄。我試圖想出一些預防措施,以確保自己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可是卻一點兒也想不出來。

  △第一百零三日:

  我學的愈多,懂的卻愈少。

  我幾乎把所有裝備都搬進村裡他們空下來給我的小屋了。

  照了相片,錄了聲音和影像,我也對整座村莊和居民做了徹底的全息掃描。他們似乎毫不在意。我將全息影像投射出去,他們只是從中穿過,完全不表任何興趣。我把他們的錄音播放給他們聽,他們只是微笑以對,然後回到茅舍,枯坐在那兒好幾個小時;什麼事也沒做,什麼話也沒說。我遞給他們一些小玩意兒,他們不發一語就直接取走,檢查看看是否可食,然後就隨手丟棄。草地上散落著塑膠珠、鏡子、彩色布片和廉價筆。

  我設立了一整座的醫療研究站,但是沒有用;“三廿有十”不會讓我檢查他們:不讓我採集血液樣本,就算我已經重複示範,說明這根本就不痛;也不讓我使用診斷裝備掃描他們──簡單地說,絕對不採取合作的態度。他們不會爭辯,不會解釋,只是轉過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過了一個禮拜,我還是無法分辨男女。他們的臉孔使我想起那些只要眼睛一瞪就會開始變形的視覺謎題;有時候貝蒂的臉看起來毫無疑問,是個女的,可是十秒鐘之後,這種性別的感覺旋即消失,使我感覺她(還是他?)又變成了男性的貝他。他們的聲音也有相同的變化:輕柔低沉、抑揚頓挫,卻分不出是男是女……令我想起落後世界裡,那些軟體設計不良的家用電腦。

  我發現自己想要看一下畢庫拉人裸體的樣子。對一個四十八標準歲的耶穌會信徒而言,的確很難啟齒招認。不過,就算是偷窺老手,恐怕也難以達成。畢庫拉族對裸體的禁忌看起來牢不可破。無論清醒或是兩小時的午後小盹,他們全都身穿長袍;方便時一定會走到村莊以外的區域;我懷疑就算在那種時候,他們也絕對不會脫下寬鬆的袍子。而且他們似乎根本就不洗澡。有人大概認為這樣應該會造成嗅覺上的負擔,可是除了卡爾瑪樹淡淡的甜香,這些原始人類聞起來並沒有什麼味道。

  “你們必定在某些場合脫掉衣服罷?”某天我這樣對阿法說道,為了獲取資訊,已經不管這個問題敏不敏感。“不。”他簡短回話,然後走到別的地方,全身穿戴整齊,什麼也沒做。

  他們沒有名字。起初我還難以置信,不過現在就很確定如此。

  “不論過去或未來,我們都是一體,”最矮小的畢庫拉人說道,我認為她是女的,管她叫艾琵。“我們是三廿有十。”

  我搜尋過通訊記錄器的資料,證實我之前猜得沒錯:在超過一萬六千個已知的人類社會之中,個別成員沒有姓名的,可以說絕無僅有。就算是盧瑟斯的巢狀社會,每個個體還是會以各自的階級種類,加上一個簡單的代碼,做為識別。

  我告訴他們我自己的名字,結果他們全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保羅·杜黑神父,保羅·杜黑神父。”通訊器重複播放翻譯後的內容,但他們連最簡單地跟著複誦也不肯。

  每天除了日落前的集體消失,以及兩小時的共同睡眠以外,他們很少一起行動。就連住所的安排似乎也是隨機的。阿法第一天會跟貝蒂睡在一起,第二天則是和甘姆,第三天則可能跟莎爾妲或皮特。沒有明顯的系統或排表。每三天,他們一行七十人會進入森林進行採集,帶回莓類、卡爾瑪樹的樹根和樹皮、水果,以及其他可食的物品。我原本很確定他們是吃素的,直到有一次我看見戴爾津津有味地嚼食一隻樹棲幼獸冰冷的屍體,這只幼獸應該是從樹上墜落死亡。這意味著“三廿有十”並不鄙視肉食;他們只是太笨了,沒辦法從事捕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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