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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教士的故事 Ⅱ

  △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畢庫拉族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們找到了我。在他們過來將我從“睡夢”中喚醒之前,我會盡可能寫下一切。

  今天我在營地北方僅僅四公里處,進行細部探勘;迷霧因正午熱氣而蒸升,使我發現大裂口靠近我的這一側,竟有一連串的梯形臺地。我用動力望遠鏡好好檢視一番──這些臺地原來是一階一階的岩架,上頭綴有尖頂、棚架和植被,持續向外延伸,直至突出部──此時我才明瞭,眼前所見正是人造的居所。小屋約略有十來間,樣式粗糙簡陋──不過是成堆卡爾瑪葉、石塊,以及海綿草皮搭建起來的茅舍──但的確是人工所構成的沒錯。

  我優柔寡斷地站在那兒,手裡舉著雙筒望遠鏡,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向下攀爬至已無遮蔽的岩架,面對這些居民,抑或撤回營地?有股寒意自背後傳上脖子,確確實實地告訴我:這裡還有其他人的存在。我放下望遠鏡,緩緩轉身。畢庫拉族就在那裡,少說有三十個,站著圍成半圓,阻擋住退回森林的去路。

  我不清楚自己期待中的畢庫拉人該是什麼模樣;赤身露體的野蠻人?或許罷,還帶著兇狠的表情和尖牙串成的項鍊。也許我盼望找到的是留著大鬍子,滿頭亂髮的隱士,旅者在希伯侖星的摩西山脈裡偶爾會遇見的那種。不管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樣子,真正的畢庫拉人完全無法套入先入為主的形象。

  悄悄接近我的這群人,個頭不高──沒有一個超過我的肩膀──全身上下,從脖子到腳趾都裹著粗略編織的暗色長袍。有幾個開始移動,看起來像是幽靈滑過崎嶇不平的地面。遠遠看去,他們整體的外觀令我不禁想到一群咯咯亂叫、五短身材的耶穌會會士來到新梵諦岡領地的景象。

  那時我幾乎要嘻笑出聲,不過隨即瞭解到這樣的反應可能意味著倉皇失措。畢庫拉族並未顯露任何敵意,足以引發如此恐慌;他們沒有攜帶武器,小手空空如也。臉上一樣木然空洞,毫無表情。

  他們的相貌實在很難以三言兩語描述清楚。全部的人都是禿子。禿頭、臉上無毛,寬鬆長袍直直垂落地面,以致於難以分辨是男是女。迎面而來的這一群──此刻已經超過五十人──年紀大致上看起來都差不多,介於四十至五十標準歲之間。臉頰十分光滑,皮膚帶有淡淡黃色,我猜這也許和他們歷代族人長期攝取卡爾瑪及其他在地植物體內所蘊含的微量礦物質有關。

  有人大概很想以“天真無邪”這個詞彙來形容畢庫拉人的渾圓臉蛋;但經過仔細觀察,甜美的印象會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種見解──平靜溫和、與世無爭的白癡。身為傳教士我曾在落後星球待過不算短的時間,目睹某種古老遺傳性疾病所引發的種種症候;這種病有好幾種稱呼:唐氏症、蒙古症,或是“跨世代星艦的遺產”。這就是當時那六十來個身穿暗色長袍的小矮人們所帶給我的整體印象──有一整票安靜、微笑的禿頭癡呆兒童對著我打招呼。

  我提醒自己:這群“微笑兒童”幾乎可以確定就是趁塔克熟睡時,割開他喉嚨,使他如同屠宰豬只一般死去的兇手。

  最靠近我的畢庫拉人走上前來,離我大約五步,以柔和的單音調吐出一些字句。

  “等等。”我一面搭腔,一面摸索著取出通訊記錄器,輕輕一拍,調整到翻譯功能。

  “Beyetet ota menna lot cresfem ket?”面前的矮小男子問道。

  我及時戴上耳機,收聽通訊器的翻譯,完全沒有任何延遲。這表面上聽起來頗為陌生的語言,不過是某種古代種船的英語退化後的型態;當地屯墾區的居民,在不久之前,仍然持續使用這些暗語。“你是屬於十字形/十字架的人嗎?”通訊器如此解讀,最後的名詞還提供了兩種選擇。

  “是的。”我回答道,現在終於知道這些就是塔克被殺的那一晚,趁我熟睡時觸摸我的人。這也代表他們殺害了塔克。

  我等待著。打獵用的邁射槍放在背包裡,倚靠一株矮小的卡爾瑪樹,距離我不到十步。可是有六名畢庫拉人擋在中間。無妨。頓時我立刻明瞭,自己絕對不會舉起武器對付任何人類,就算他殺了我的嚮導,而且還隨時有可能連我也一併殺掉。我閉上眼睛,悄悄念了一段懺悔禱文。再度睜開眼時,現場的畢庫拉人卻愈來愈多。他們暫時停止動作,彷佛已經湊足法定人數的下限,達成了某項決定。

  “是的,”靜默之中,我再度開口,“我就是那個戴著十字架的人。”耳朵聽聞通訊器的喇叭將“十字架”念作“cresfem”。

  畢庫拉族整齊劃一地點點頭,隨後──像是一群歷經長久練習的祭壇侍童似地──全體人員單膝跪地,身上長袍窸窸窣窣,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

  我張開雙唇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得再把嘴閉上。

  畢庫拉人起身了。一陣微風拂過脆弱的卡爾瑪葉,在我們頭上發出乏味的颯颯響聲,傳遞夏日將盡的資訊。左手邊最靠近我的那名畢庫拉人走上前來,用冰涼卻強壯的手指抓住我的前臂,然後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通訊器是這樣翻譯的:“來罷。該是到屋裡睡覺的時候了。”

  此刻不過是下午時分。不知道通訊器是否把“睡覺”一詞給翻得正確,或者它可能是一種慣用語還是隱喻,實際上意味著“死亡”?我點頭跟隨眾人朝向位於大裂口邊緣的村莊前進。

  現在我坐在小屋裡等待著。周遭傳來沙沙聲。有人醒了。我還是只能坐著等待。

  △第九十七日:

  畢庫拉族稱呼他們自己為“三廿有十”。

  我花了整整二十六個小時觀察他們,和他們說話,趁他們下午“睡覺”的那兩個小時整理筆記,大體上就是在他們決定要割開我喉嚨之前,盡可能地記錄資料。

  可是現在我開始相信,他們不會動到我一根汗毛。

  昨天“睡”完覺,我就開始跟他們交談。他們有時不會回應我的問題,就算真的回答了,不過只比遲緩兒的呼嚕不語,或是南轅北轍的答覆稍稍好上一點。除卻初次相遇時的發問和邀請,他們不再主動提問,或是針對我的行為表示意見。

  我以受訓過的專業民族學者所特有的鎮定,小心翼翼地詢問他們。我儘量提出最為簡單,根據事實即可回答的問題,以確保通訊記錄器能精准翻譯。它的確做到了。不過綜觀這些回答,還是無法帶給我什麼有用的資訊,我仍然和二十幾個小時之前一樣,對他們一無所知。

  最後,身心俱疲之下,我放棄專業的精細敏銳,直接對著坐在一起的那群人劈頭就問:“你們是不是殺了我的同伴?”

  三名同我對話的人,依然埋首於一架簡陋的織布機,繼續他們的工作。“是的,”其中一名,我私底下管他叫“阿法”,因為他是森林中第一個接近我的畢庫拉人,回答道:“我們用磨利的石頭割開你同伴的咽喉;當他掙扎時,我們壓住他,使他安靜下來。他達到了真正的死亡。”

  “為什麼?”我停了一會兒,接著追問下去,乾澀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碎裂的穀殼。

  “為什麼他達到真正的死亡?”阿法解釋道,仍舊沒有抬頭:“因為他的血流幹了,呼吸也停止了。”

  “不,”我追問道:“為什麼你們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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