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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八十七日:

  昨天正午,塔克和我穿出悶燒中的火焰森林東北角,很快地在一條小溪旁邊紮營,狠狠地睡了十八個小時,好補償整整兩天沒有休息,不斷移動前進,穿過噩夢般火焰與灰燼的折磨,以及三個無眠的夜晚。我們接近森林盡頭的豬背嶺脊時,所及之處均可見到裂開的種莢與毬果,為前兩夜大火所燒死的種種火生植物帶來新生。我們還剩下五根集電棒,但無論是塔克還是我,都可不想再多試一晚。僅存的馱鳥,在卸下沉重負擔的一刻便倒地死去。

  日出之時,我一覺醒來,聽聞潺潺流水。沿著小溪向東北方走了一公里,越往下游水聲益發低沉,最後突然從視線中消失不見。

  大裂口!我差點忘卻最終的目的地。就在今天上午,我跌跌撞撞穿出霧氣,沿著愈顯寬闊的溪面,飛躍於潮濕的岩塊之間。搖搖晃晃地跳上最後一塊圓石,腳步踩穩後,向下望去,只見瀑布垂直墜落,其下迷霧、礁石與河流,落差幾乎有三千公尺。

  大裂口並不若傳說中元地球的大峽谷,或是希伯侖星的世界裂那般,將隆起的高原深深切下。儘管海柏利昂的海洋十分活躍,陸塊看起來也和地球有幾分類似,這顆行星的地殼構造實際上頗為沉寂;比較像是火星、盧瑟斯,或亞瑪迦斯特這類大陸幾乎不再漂移的星球。另一個與火星和盧瑟斯相像的地方,在於海柏利昂深受主冰河期所影響;儘管它的週期,因為海柏利昂白矮伴星長橢圓軌道的緣故,長達三千七百萬年;而如今這顆伴星正位在遠方,鞭長莫及。通訊記錄器將大裂口類比成火星未地球化之前的水手谷,兩者的生成皆是由於億萬年來間歇的冰封與化凍,導致地殼日趨脆弱,再加上坎斯河這種地下河流不斷侵蝕。接著就是大規模的崩塌,在天鷹大陸多山的一側留下長長疤痕。

  當我站在大裂口邊緣的時候,塔克也來了。我脫光衣物,洗去旅行裝束和教士服遺留在身上的煙灰味。冷冽溪水拍打在蒼白的皮膚,我放聲長嘯;六七百公尺遠的裂口北壁同時傳來塔克的回音。因為地殼崩落的自然特性,塔克和我遠遠站立在一處突出部,下方隱藏著裂口南壁。儘管這岩塊危險地裸露於地表,我們假定它已抵禦重力有千百萬年,想必也能再支撐一些時候;於是我們開懷梳洗,嘶吼歡呼,直到喉嚨沙啞,完全就像從校園桎梏裡解放出來的小孩。塔克坦承他從未完全穿越過火焰森林──也沒聽過有誰能在這個時節裡做到──並宣稱特斯拉樹已經完全恢復活動,他得等上至少三個月才能回去。聽他的口氣並不怎麼難過,而我也很高興有他陪在身邊。

  下午我們輪班運送我的裝備,在突出部後方一百米處的溪旁紮營,並堆起我那些裝滿科學儀器的泡棉箱,準備在早晨進一步來整理。

  傍晚溫度頗低。晚餐後,恰好在日落之前,我披上保暖夾克,獨自走向初會大裂口之處西南方的一座岩架。面對河流,我佔有地利之便,美麗視野更加令人難以忘懷。看不見的瀑布高高傾泄,注入下方河水,迷霧從中蒸騰上升;移動霧幕產生水氣,將墜落的太陽化做十餘個紫羅蘭色的光球,虹霓數量更是倍增。我注視著每道光譜的誕生,飛向逐漸暗淡的天頂,然後消逝無蹤。冷空氣沉降于高原縫隙和洞穴之中,暖空氣往天空浮升;垂直的風,拉扯著樹葉與嫩枝,帶著霧氣向上飄移。在此同時,從裂口裡傳來一股微弱的響聲,彷佛陸地本身透過岩石巨人的聲帶、龐大竹笛,以及皇宮般規模的教堂管風琴所發出來的呼喚;那清亮、完美的旋律完整涵蓋了從最拔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所能唱出的每個音符。我思量著風向恰好正對吹奏笛音的岩壁,思量著下方洞穴在毫無動靜的地殼裡,不斷深探每道縫隙,也思量著這隨機和諧所創造出的人聲幻象。但最後我把這些胡思亂想拋在一旁,單純地聆聽大裂口正對落日唱出再會的頌歌。

  走回以一圈螢光燈火妝點照明的營帳;正當此刻,首波流星齊放燃燒劃過頭頂天際;沿著西邊與南邊的地平線,漪起的是來自火焰森林的爆炸火光,如同一場前聖遷時期元地球上所發生的古老戰事。

  一進到帳篷,我馬上測試通訊器的長距離頻道,但除了靜默還是靜默。我懷疑就算有專為塑性纖維墾植區服務的簡陋通訊衛星,它們的訊號能否涵蓋到如此東邊的範圍;畢竟只有最緊密的雷射光束和超光速通訊器的信號,才能免于被群山和特斯拉活動遮蔽的下場。在平安星上,修道院裡只有少數人配戴或攜帶個人的通訊記錄器,但資料圈總是在那兒,必要的話,我們隨時都能搭上線。但這裡就完全沒有辦法。

  我坐下聆聽穀風裡的最後曲調淡去消失,仰望同時幽暗又光閃的天空,笑對塔克在帳篷外的鋪蓋傳來的陣陣鼾聲,思索著對自己道:倘若這就是放逐,那就隨它罷。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是被殺害的。

  我日出時離開營帳,發現他的屍體。他睡在外面,離我不到四公尺。他說他想要睡在星星底下。

  兇手趁他睡著時割斷喉嚨。我沒有聽到任何叫聲。反而,我做了個綺夢:夢見姍法在我發燒時服侍我的景象;夢見冰涼雙手碰觸我的項頸與胸膛,碰觸我自幼就從不離身的十字架。我跨立塔克屍身上方,目視血水滲入海柏利昂漫不在乎的土壤,形成一片寬廣而陰暗的圓圈。此時,想到那夢境恐怕不只是個夢──那雙手早已在夜晚真正接觸過我的身體,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得承認當時的舉動實在不像教士,反倒像個嚇壞了的糟老頭。以往我執行過臨終塗油禮;但由於整個人已經陷入恐慌,我離開可憐嚮導的屍首,死命地想在補給品之間翻找出稱手的武器,因而取出雨林裡所使用的大砍刀,以及打算用來獵捕小動物的低電壓邁射槍。我不曉得會不會就這麼拿著武器傷人,儘管目的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在恐懼的陰影下,我攜帶著砍刀、邁射槍,還有動力雙筒望遠鏡,走向大裂口旁一處高聳的巨石,環顧整個區域,想要找出兇手的蹤跡。除了昨日就已眼見,浮掠於樹叢中的樹棲生物和遊絲,就再沒有任何動靜。森林本身看似格外地濃密、幽暗。大裂口有上百座階地、突礁和岩台,一直向東北延伸,足以讓整團野人置身其間。險峻巉崖和彌漫不散的迷霧,更可以埋伏千軍萬馬。

  歷經三十分鐘徒勞無功的警戒和愚蠢的怯懦行徑,我回到營地,準備埋葬塔克。高原的土壤多含岩礫,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挖好一座適當大小的墓穴。下葬完畢,正規儀式也完成之後,我竟想不出幾句心底話對這名粗俗、有趣,曾經是我嚮導的矮小男子訴說。“主啊,請照顧他,”嘴裡說著這最後一句,內心卻十分厭惡自己的偽善,因此也只喃喃地對自己說:“請讓他平安地去罷,阿門。”

  今晚,我將紮營處向北移了半公里。帳篷就搭在十公尺外的開闊處,可是我卻背著背包,牢牢抵住大石,緊緊拉起睡袍包裹全身,旁邊擺著大砍刀和邁射槍。結束塔克的葬禮,我掃過一遍補給品和裝滿器材的箱子。東西都還在,但那些所剩無幾的集電棒竟被取走。當下我不禁設想是否有人跟蹤我們穿越火焰森林,為了就是要殺掉塔克,將我困在這裡。然而,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動機足以使人如此煞費苦心。當我們睡在雨林的時候,隨便一個屯墾區裡的人都能夠輕易地下毒手,或者──從謀殺的角度,這樣做會更好──選在火焰森林開殺,如此一來根本就沒人會對兩具焦屍感到任何懷疑。這樣就只剩下畢庫拉族了。算是我最粗淺的指控罷。

  我思索著回程在缺乏集電棒的情況下,穿越火焰森林的可行性,但很快就斷了這個念頭。留下來很可能會死,但回去,便必死無疑。

  還得等上三個月,特斯拉樹才會進入休眠狀態。那就是一百二十個當地日,每天二十六個小時。一段近乎永恆的時光。

  親愛的基督哇,為何這命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為什麼昨夜留下我這條命,倘若我只不過是今晚要被獻祭的貢品……抑或明晚?

  我坐在逐漸黯淡的峭壁之中,聆聽不祥的哀嚎隨著夜風從大裂口飄然而至;當我祈禱的同時,天空正拖著一條條血紅色的流星曳尾。

  我只得喃喃地對自己念了一些言不由衷的字句。

  △第九十五日:

  過去一周以來的恐慌,大致上已經消除。我發現就算是極端的恐懼,在經過幾個虎頭蛇尾,沒有下文的日子後,也會漸漸褪去,成為稀鬆平常的事。

  我使用大砍刀裁下小樹,搭起一座單面的屋頂;旁邊鋪上伽瑪防護布,木料間隙則填以泥土,厚實的圓石就權充後牆。我已經整理好研究設備,並且還佈置了一部分,儘管我料想現在恐怕也用不著了。

  如今得搜尋食物,以補充快速消耗的冷凍乾糧。要是依照很久以前我在平安星就規畫好的時程,我應該已經和畢庫拉族一起住上好幾個禮拜,拿小東西換取他們的糧食。無妨。除了清淡無味卻易於烹煮的卡爾瑪樹根,我還找到六種不同的莓子和較大的果類;經過通訊記錄器確認,這些東西無毒可食。起碼到目前為止,只有一種是我不能吃的:它逼使我在最近的深谷旁邊蹲了整個晚上。

  焦躁不安的我,踱步於這整個區域,就如同一隻關在牢籠裡面,亞瑪迦斯特的小王29們所珍視的裴洛普獸。向南走一公里,往西也不過四公里,火焰森林正燒得猛烈。早晨,濃煙和遊移中的霧幕爭相遮蔽天空。只有幾無間隙的石綿斷面、高原頂上堅如磐石的土壤,再加上從這裡向東北方延伸,像是披上盔甲一般的豬背嶺脊,才能將特斯拉活動困於一隅。

  注29,minor padishah,Padishah為舊時波斯君主的稱號;科幻作品當中,法蘭克·赫伯(Frank Herbert)《沙丘魔堡》(Dune)裡,統禦全宇宙的皇帝也叫Padishah Emperor 。

  向北走去,高原更顯寬廣,大裂口旁的樹叢也更趨濃密,如此綿延十五公里,直到一道深谷阻絕去路,它的深度約為大裂口的三分之一,寬度幾達一半。昨天我抵達這最北端,眺望溝壑的另一側,挫折感油然而生。總有一天我會再度嘗試,迂回至東方尋找一處可以越過峽谷的地點;不過從深淵對面的鳳藤所揭示的徵兆,以及沿著東北方地平線所揚起的煙幕來看,我所能找到的頂多就是充滿卡爾瑪樹的峽谷,以及大片的火焰森林,兩者均粗略地勾勒於我所攜帶的軌道測繪地圖之中。

  今夜,我造訪塔克的石墓。傍晚風聲蕭蕭,奏起挽歌。我跪在那兒試著祈禱,但就是想不出任何禱辭。

  艾督華特,我完全想不起來呀。就跟我倆在塔倫·貝·瓦帝城旁貧瘠的沙漠中,大量挖掘出的冒牌石棺一樣空空如也。

  諾斯替禪會說,這種空虛是個好現象;它預示了開闊的心境可以將感知能力提升至新的層次,獲得新的洞見,帶來新的體驗。

  去他的。

  我的空虛就只是……空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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