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一聽,傻了眼。他咧開嘴笑了。

  “不能更近一些嗎?”

  “大約150英里左右,比這艱難得多的路我們都走過來了。沿途都有公路,投宿過夜不成問題,我們還可以搭一段路的機動雪橇。”

  我同意了,但一想到又要冒著嚴寒長途跋涉,心裡就感到壓抑,再說,這次不是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是越過倒楣的邊境。在那兒埃斯文也許會重返流放生活,扔下我孤苦零汀四處漂泊。

  我沉思良久,終於說:“卡爾海德加入艾克曼聯盟之前,必須滿足一個條件,那就是,阿加文國王必須取消對你的放逐。”

  他默默無語,只是站在那兒,凝視著火花。

  “我說的是實話,”我堅持說,“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謝謝你,金瑞。”他說。他說得很輕柔,音質頗像女人聲音,尖細,缺乏共鳴。他溫情地望著我,沒有微笑:“但我很久都沒有想到回家了,要知道,我已經度過了20年的流放生涯了。所以,這種放逐與流放沒有多大的區別。我照看好我自己,你照看好你自己和艾克曼吧,當然你必須獨自去做。不過,說這些都為時太早了。先把你的飛船召喚下來吧!到那時候,我再去想別的事情。”

  我們在庫庫爾斯特又呆了兩天,吃得飽飽的,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等一輛從南方開來的貨車回家順便搭我們一段路。我們的主人設法讓埃斯文把我們穿越大冰川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他儼然一位民間講故事的人,娓娓道來,把故事講成了一部英雄傳奇,充滿了傳統的習慣用語,情節曲折,真實而又生動。從德納姆勒火山與德萊梅戈火山之間隘口噴射出的硫火,造成的昏天黑地,講到山谷呼嘯的狂風橫掃戈森灣。他談到了冰川的喧囂與死寂,談到了沒有陰影的天氣,談到了黑夜,中間穿插了不少妙趣橫生的花絮,如像他跌進了裂谷裡,還有種種神秘莫測的怪事。我和其他人一樣,聽得如癡如醉,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朋友那張黑乎乎的臉。

  我們坐上一輛壓雪機,坐在連胳膊都伸展不開的車廂裡,離開了庫庫爾斯特。壓雪機是一種大型機動車輛,將卡爾海德道路上的積雪碾壓緊實,這是保證冬天道路暢通的主要手段,因為如果要掃清道路上的雪,則需耗費這個王國一半的人力物力,再說反正到了冬天,所有的車輛都要帶滑雪板行駛。壓雪機以每小時兩英里的速度緩緩地壓路,夜幕降臨許久才把我們載到庫庫爾斯特南面的下一個村莊。有那裡同別處一樣,我們受到歡迎、款待。第二天,我們步行。現在我們走出了沿海山丘,來到人口稠密的陸上地區,用不著露宿了,而是投宿人家。有幾次我們的確搭上了機動雪橇,其中一次搭了30英里遠。儘管經常漫天大雪,但公路路面壓得堅硬,並注有明顯的標記。我們的背包裡隨時都裝有食物,是頭天夜裡我們的主人放進去的;走完一天的路,總是有地方過夜,有火烤。

  然而,這七八天或搭便車,或滑雪,穿過有人煙的陸地,卻是我們整個旅途中最吃力,最令人沮喪的了,比攀登冰山還要艱辛,比最後幾天的饑餓還要痛苦。我們走錯了方向,疲憊不堪,心中的喜悅早已蕩然無存。

  “有時候你不得不與命運之輪背道而馳。”埃斯文說。他一如既往,顯得沉著穩健。可是,他的步履,他的聲音和他的舉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耐心,是執著。他沉默寡言,不怎麼想用心靈語言和我交談。

  我們到達了薩斯洛斯。那是一座幾千人的小鎮,高踞在冰封的艾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房頂,灰色的圍牆,因森林與懸岩點綴其間而呈點點黑色的丘陵,白茫茫的田野與河流。河對面就是有爭議的西洛斯峽谷,白茫茫的一片……

  我們來到那兒時,雙手空空的。剩下的旅行裝備大都在路上送給了那些好客的主人們,眼下我們只剩下那只夏帕爐、滑雪板以及穿在身上衣服。這樣,我們一身輕鬆地趕路,問了幾次路,滑進城,徑直來到郊外的一座農莊。那是一個貧瘠的地方,不屬於任何領地,而是一座單獨的農莊,屬於西洛斯峽谷管理局管轄。埃斯文年輕時在管理局當秘書,他一直是那位農場主的朋友。事實上,是一兩年前替農場主買下那座農場的,當時他正在幫助人們在艾河東面安居樂業,希望藉此消除關於西洛斯峽谷主權的爭端。農場主親自開門迎接我們。他是一個壯實的漢子,說話卻柔聲細語的,年齡和埃斯文相仿,名叫瑟西切爾。

  埃斯文把風帽拉下,罩住臉,穿過該地區,他害怕被認出來。其實大可不必,他已經成了一個面黃肌瘦、飽經風霜的流浪漢,只有眼光銳利的人才認得出他就是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瑟西切爾偷偷地打量著埃斯文,不敢相信此人說的他是誰。

  瑟西切爾款待我們,儘管他並不富有,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了。然而,他同我們在一起,面有為難之色,但願我們沒有登門那該多好。這倒情有可原,他收留我們,冒著被沒收財產的風險。多虧埃斯文的關照,他才有了這份財產,否則的話,現在同我們一樣一貧如洗,因此作為回報,要求他冒點風險,不算非分苛求。然而,我的朋友並不要求他報恩,而是請求他雪裡送炭,不是指望他還情,而是企盼他的友誼。的確,瑟西爾最初的驚恐過去後,他那感情的冰山融化了,帶著卡爾海德人的變幻無常,變得健談,懷舊起來,同埃斯文坐在火爐邊暢談到深夜,追憶昔日的人與事。

  埃斯文問他是否能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譬如某座荒廢或者偏僻的農場,讓一個被放逐的人躲一兩個月,躲到取消放逐令。

  瑟西切爾立即說:“就跟我住在一起吧。”

  埃斯文一聽,目光頓時閃亮,但他沒有贊同,怕離薩斯洛斯太近了,不安全。瑟西切爾答應找一個藏身之處,他說這並不難,只要埃斯文願意用一個假名,當一名廚子或者長工,工作也許不盡如人意,但總比回到奧格雷納強。“你在奧格雷納究竟做什麼?究竟靠什麼過活呢?”

  “依靠‘共餐食堂’,”我的朋友說,臉上掠過一絲水獺般的微笑,“要知道在那裡人人都有工作做。沒有問題。不過如果你真的認為可以辦到的話……我還是寧願呆在卡爾海德。”

  我們留下了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夏帕爐。這只爐子伴隨我們走完了整個旅途,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們到達瑟西切爾農莊那天早上,我就帶著爐子,滑雪到城裡去。埃斯文自然沒有一道去,但告訴了我怎麼辦,因而一切都很順利。我在市商會把爐子賣掉,換了一大筆錢,翻過山來到小小的貿易學校,買10分鐘的“私人發射,私人接受”。那兒所有發報台每天都要留出一段時間用於這種短波發射,因為商人們要發報給他們在列島、西洛斯等地方的代理或使用者。發報費用相當高,但並非不合理,反正沒有一隻二手貨的夏帕爐昂貴。我那10分鐘要等到下午5點過,我不想整天往返於瑟西切爾農莊和薩斯洛斯城,於是我在城裡閒逛,中午在一家熟食店飽餐了一頓。

  午飯後,漫步薩斯洛斯街頭。儘管雪花飄飄,氣溫在零度以下,城裡酒樓茶房、商店市場、街道,熱鬧非凡,仿若一齣戲劇,虛無飄渺。我還沒有徹底走出大冰川的孤寂陰影,在陌生人中間感到彆扭,老是思念與我朝夕相處的埃斯文。

  黃昏時分,我爬上雪壓得緊緊的陡峭大街,來到貿易學院,那裡人讓我過去,並向我示範如何操作公用發射台。

  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就把“醒來”信號發射給中繼衛星,衛星處在固定軌道上,在卡爾海德上空大約300英里左右。薩斯洛斯的發射台功率足夠大,但中繼衛星卻沒有配備回答裝置,只能將信號中轉給飛船,所以我只能發出信號,讓它傳給飛船。但我不知道資訊是否被收到中轉給飛船了,也不知道我是否發射正確。結果捉摸不定,但我心裡早有準備,泰然處之。

  大雪紛飛,天已黑了,又不熟悉道路,於是我不得不在城裡過夜。我身上還剩下一點錢,便打聽一家旅店,但他們堅持要我住在貿易學院裡。我同一群快活的學生共進晚餐,並且住在一幢學生宿舍裡,帶著踏實的安全感和對卡爾海德人極為熱情好客的滿意心情酣然入睡。最初我就選對了國家,現在又回來了。我睡了,做了許多夢,醒來多次。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連早飯都沒吃就趕回瑟西切爾的農莊。

  太陽升起來了,一輪冰冷的小太陽升起在明亮的天空,從雪地裡每一道裂縫,每一座冰丘投射下陰影,向西移動。道路若明若暗,四周雪茫茫,不見人影,但遠處有一個小巧的身影飛快地滑雪向我奔來。我就知道是埃斯文。

  “出了什麼事?”

  “我必須趕到邊境。”他邊說邊滑,我們相遇時也沒有停下。

  我轉過身去,隨他向西行進,但很難跟上他。公路拐彎進入薩斯洛斯時,他離開了道路,滑過四周沒有圍牆的田野。我們滑到城北面大約一英里處,穿過冰凍的艾河。河岸陡峭,爬上岸邊時,我倆停下來歇口氣。如此疾行,我們可吃不消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瑟西切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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