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五〇


  “氣得我真想和它對吼。”我用心靈語言對埃斯文說,而他的默契卻帶幾分遲疑不決的拘謹:“沒有用處,它不會理睬的。”

  我們睡呀睡,吃一點東西,護理身上的凍傷、炎症、擦傷,用心靈語言交談,然後又蒙頭大睡。三天過去了,呼嘯聲漸漸平息,最後變成一片沉寂。我們拔營出發。陽光明媚,上午溫度計顯示零下10度。行進中我們的體力也漸漸恢復,走得又快又輕鬆。那天一直走到星星出來了才歇腳。

  晚餐,埃斯文準備了全額定量的食物。照此下去,我們只能再維持七天了。

  “形勢有了轉機,”他一本正經地說,“要想跑得快,我們得吃飽才行。”

  第二天早晨,我們醒來很遲,吃了一頓雙倍量的早餐,然後架好輓具,拉著輕便的雪橇離開世界的邊緣。

  世界邊緣是一座岩石陡坡,沐浴在慘澹的正午光亮裡,呈紅白相間,邊緣下麵躺著冰海:戈森灣。從此岸到彼岸,從卡爾海德到北極,大海千里冰封。

  下到冰海和穿過冰原那些擁擠在紅山之中的斷裂邊緣、懸岩以及溝渠,需要花費那天下午和第二天的時間。第二天,我們丟棄了雪橇,打起兩個背包,一個主要裝帳篷,另一個裝其它什物,糧食平均分,我們兩人各負重不到25磅,我多背了夏帕爐,但負重仍然不足30磅。我們不再將雪橇拉呀推呀拖呀撬呀什麼的,輕鬆多了,行進路上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埃斯文。他回首望了雪橇一眼,只見它如同一小堆廢物躺在浩瀚的冰地和淡紅色岩石堆裡。“它幹得不錯。”他說。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們旅途的第75天,我們終於走下了戈布寧大冰川,到達戈森灣冰海。我們再次披星戴月,長途跋涉。空氣寒冷,但卻清新,靜謐。冰地平坦,沒有雪橇拉,我們就用滑橇。那天夜晚我們露營時,想到腳下躺著的不再是綿延一英里的冰雪了,而再過數英尺就是鹽海水了,真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我們沒有閑功夫去細想,吃了晚飯,就睡覺了。

  東方破曉,又是一個晴天。儘管寒氣襲人,氣溫零下40度,我們看見海岸線幾乎是直線向南方延伸而去,有些地方隆起,那是冰川的伸出突起部分。我們先緊靠海岸行進。

  那天,我們吃完了最後一點奧西穀粒,最後幾盎司卡迪克芽苞,每人只剩下兩磅吉西—米西和六盎司糖。

  對我們旅途最後的日子,我的記憶已經模糊,無法細細道說。饑餓固然可能使感覺敏銳,但再加上極度的疲勞,就大不相同了。當時我一直都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那是一種重獲自由的感覺,欣喜的感覺,睡意濃濃的感覺。

  我們到了卡爾海德,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我們的背囊也空了,於是,我們以熱水作酒慶賀我們的到達。第二天清晨,我們起來,出發去尋找道路與棲身之處。這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我們也沒有該地區的地圖。也許有路,但都埋在五到十英尺深的積雪下面,我們可能不知不覺地穿過幾條路。沒有農耕的跡象。我們迂回前進,忽而南行,忽而西行,透過蒼茫的暮色和稀疏的落雪,看見遠方一座山邊有一盞燈光在閃耀,一時間我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我們駐目凝視。終於我的同伴用低沉而又沙啞的聲音說:“那是燈光嗎?”

  天黑了許久,我們才跌跌撞撞地摸進一座卡爾海德村莊。那是一條街,兩旁立著高屋頂的黑色房子,雪堆積在房屋的禦冬門前。我們在熱食店門口停下,狹窄的百葉窗瀉出黃色的光線,那就是先前看見穿越山脈的光亮。我們打開門,走了進去。

  我們步入一間熱氣騰騰,燈光明亮的大屋子,裡面美味佳餚,香氣四溢,人聲喧嘩。我一把抓住埃斯文的肩膀。頓時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一雙雙陌生的眼睛轉向我們,我忘記了還有活生生的人,相貌並不像埃斯文。我嚇得魂不附體。

  實際上,那是一間相當小的屋子,屋裡只有七八個陌生人,他們和我一樣也大吃一驚。隆冬季節,誰也不會夜裡從北方來到庫庫爾斯特領地來。

  埃斯文開口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們懇請領地關照。”

  嘰喳聲、嗡嗡聲。茫然,驚恐,歡迎。

  “我們是翻過戈布寧大冰川來的。”

  他們圍住我們,七嘴八舌地問開了。

  “請照應一下我的朋友,好嗎?”

  我以為是我說的,卻是埃斯文說的。有人請我坐下,他們端來吃的,照顧我們,接納我們,歡迎我們回家了。

  這些窮鄉僻壤的山民,愚昧無知,吵吵嚷嚷,狂熱好動,他們的熱情好客給我們艱難的旅程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他們用雙手奉獻,不配額,不計算。而且,埃斯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奉獻,恰如一個領主生活在領地中間,一個乞丐頭生活在乞丐中間,一個人生活在同胞中間。

  生活在大冰川邊緣之邊緣這個極限地區,只能維持溫飽的漁民們,對他們來說,誠實猶如食物一樣至關重要。彼此必須以誠相待,沒有什麼值得欺騙的。埃斯文深知這一點,因此一二天后村民們登門旁敲側擊地就榮譽原則詢問我們幹嗎要選擇寒冬漫遊戈布寧大冰川,埃斯文立即回答:“雖然我不該保持沉默,但沉默總比撒謊好。”

  “眾所周知,一些達官貴人遭到放逐,但他們的影子卻沒有萎縮。”熟食店廚師說。廚師的地位僅次於村長,他的熟食店在冬天或多或少成了全領地的聚會場所。

  “一個人可能在卡爾海德遭到放逐,另一個人則可能在奧格雷納遭遇相同的命運。”埃斯文說。

  “是呀,一個人可能遭到家庭的放逐,另一個人可能遭到住在艾爾亨朗的國王的放逐。”

  “國王無法縮短人的影子,儘管他想這麼做。”埃斯文說,廚師看上去滿意了。假若埃斯文是被自己的家庭放逐出去的,那麼他就會受到猜疑,但受國王的放逐卻是無足輕重的。至於我呢,我一眼就被看出是外國人,是被奧格雷納放逐的人,因而反倒是一種光榮。

  我們沒有向我們在庫庫爾斯特的主人透露姓名,埃斯文極不願意用假名,但又不能公開說出我們的真名。同埃斯文講話就是一種犯罪,更不用說供給他衣食住宿了。即使戈森海海岸偏僻的村莊也有收音機,因此村民們不可能藉口說不知道“放逐令”,只有真正對他們客人的身份一無所知才可能成為藉口。村民們的微妙處境給埃斯文的心裡壓了一塊石頭,而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呢。我們到達村子後的第三天晚上,埃斯文到我的房間裡商量怎麼辦。

  卡爾海德村莊如同地球上的古堡,少有或者沒有獨立成戶的房屋。然而,但在那些佈局零亂、高大的家庭大樓、商貿大樓、聯合領地大樓(庫庫爾斯特沒有領主)以及法庭大樓裡,500名村民個個住在自己的房間裡,享有隱私,甚至可以隱居。那些房間分佈在古老的走廊兩側,四周是三英尺厚的圍牆。他們給我倆各一間屋子,位於家庭大樓的頂層。埃斯文進來時,我正坐在火邊,那是一堆溫馨、濃香的火,燒的是取自森西大沼澤的泥炭。他說:“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金瑞。”

  我記得當時他站在火光通明的屋子陰影裡,赤著腳,只穿了村長送給他的寬鬆皮毛馬褲。卡爾海德人獨處溫暖的幽室之中時,常常是半裸或者全裸身子。埃斯文在旅途中歷盡磨煉,格辛人體格的豐滿、圓潤與壯實在他身上蕩然無存,他顯得瘦骨嶙峋,遍體傷痕,臉凍傷了,看上去好像是燒傷。他變成了一個黑不溜秋的硬漢,站在搖曳不定的火光裡,像是一個躲閃的人影。

  “去哪裡?”

  “我想該去西南方,到邊境去。首先,我們要弄到一台大功率的無線電發射台,你就可以把信號發射到飛船那裡。然後,我得找一個藏身之處,再不然返回奧格雷納呆一段時間,以免連累這兒幫助我們的村民們。”

  “你怎麼回到奧格雷納呢?”

  “走老路——越過邊境。奧格雷納人不會刁難我的。”

  “我們上哪兒去弄電臺呢?”

  “最近也要在薩斯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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