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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十九章 回家

  寒風凜冽,昏天黑地,我們舉步維艱地跋涉,已經連續七周只見冰雪,因而翹首遙看艾歇豪斯懸崖,想從中獲得鼓舞。地圖上標明,懸崖離南面的森希大沼澤不遠,離東面的戈森灣也不遠。然而,這張戈布寧地區的地圖並不可靠。我們累得疲憊不堪了。

  實際上,我們離戈布寧大冰川南面邊緣比地圖上標明的近些,因為轉向南行的第二天,就開始遇上壓力冰地和冰裂谷。大冰川沒有火山地區那麼動盪,險惡,但它卻是腐爛的。處處有數英畝大小的陷坑,可能是夏季的湖泊,有虛空的雪地,只要你喘一口大氣,就可能陷落進一英尺深的陷阱,有的地方密密麻麻地佈滿凹坑、裂口。我們愈走,冰川上的大裂口、古老的峽谷愈多,有的寬闊如大山峽谷,有的則僅有兩三英尺寬,卻很深。

  到了4月24日(根據埃斯文的日記,我沒有記日記),陽光燦爛,北風勁吹。我們駕著雪橇,穿過橫跨狹窄冰穀的一座雪橋時,往橋下面左右瞧去,只見藍色的溝壑深淵,滑雪橇擠下的雪塊落下去,啪啪作響,清脆悅耳,猶如銀絲在薄薄水晶表面彈響。現在我仍然記得那天早晨的情景,陽光照耀在深淵之上,我們拉著雪橇奔跑,夢幻般喜悅,頭腦飄飄然。然而,不久天空轉陰,空氣凝重起來。道路險惡,危險叢生,我們卻掉以輕心。冰上波紋很深,我在後面推,埃斯文在前面拉。我眼睛緊緊盯著雪橇,一個勁地推,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如何推快些。突然間,雪橇猛地一跳,向前直沖,車把差點從我的手中掙脫。我憑本能死死地抓牢雪橇,向埃斯文高喊,示意他慢下來,以為他已經快速登上了平滑的路面。不料雪橇卻猛然停死,車頭向下,埃斯文不在那裡。

  我差點鬆開雪橇車把,去尋找他,沒有鬆手完全是運氣,我抓牢車把,茫然地四下環視尋覓他,看見了裂谷的邊緣,它由於斷裂的雪橋另一面在移動與跌落而顯得清晰可見。埃斯文腳朝下滑下去了,滑雪板仍然在堅硬的冰上,我的全身重量壓在滑雪板後部第三節上,雪橇才沒有跟著他落下去。他懸掛在裂谷中的輓具裡,全身重量拖著雪橇車頭朝下,一點一點地傾斜。

  我全身壓在後車把上,將雪橇從裂谷邊緣往後拉呀搖呀橇呀。雪橇先不大動,但我全身重量死死地壓在車把上,拼命地拖,

  雪橇終於開始緩緩地移動,接著猛然從裂谷滑走了。埃斯文雙手抓到了邊緣,他的身體重量現在助了我一臂之力。他在輓具的拖拉下,掙扎著爬上邊緣,臉朝下癱倒在冰地裡。

  我跪在他身旁費力地解開輓具。只見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胸部一起一伏喘大氣,嘴唇發紫,半邊臉擦傷了。

  他搖搖晃晃地坐起來,吹口哨似的低聲說:“藍色——一片藍色——深淵裡的高塔——”

  “什麼?”

  “在裂谷裡。一片蔚藍——亮晃晃的。”

  “你沒問題吧?”

  他開始重新系緊輓具。

  “你走前面——拉著繩子——用棍子,”他喘著氣說,“探路。”

  連續數小時,我們一人拖雪橇,另一人引路,如履薄冰,用棍子一步一步地探路。在白茫茫的天氣裡行走,看不見前面的裂谷,等走近些往下面看到裂谷時,為時已晚了,因為裂谷就懸在頭上方,並非總是堅實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可能意味著一次不測、一次跌跤、一次顛簸。沒有影子,仿若一隻均勻、白色、無聲的球體在一隻巨大的冰花玻璃球裡移動。球裡面空空如也,球外面也是空空如也。然而,玻璃球上有裂縫,探一步走一步,再探一步再走一步,探出明顯的裂縫,人可能從裂縫掉出白色玻璃球,跌落、跌落、跌落……沒有一點鬆弛,肌肉麻木起來。漸漸地,我舉步維艱。

  “怎麼啦,金瑞?”

  我站在虛空的中央,眼淚流出來,凍住了眼珠。我說:“我害怕掉下去。”

  “可你套著繩子的呀。”他說。接著他走上前來,看前面是否有明顯的裂谷。他說:“搭帳篷。”

  “還早呢,繼續走吧。”

  他已經在取下帳篷了。

  後來,我們吃完飯後,他說:“該停住了,我認為不能走這條路。看來冰川走勢平緩,一路上都有冰洞與裂谷。如果看得見,倒還可以繞過,可是沒有影子,什麼也看不見。”

  “那麼,我們怎樣到達森希大沼澤呢?”

  “這個,如果我們再次一直往東走,不偏向南面,那麼就可能踏上堅實的冰地,一直走到戈森灣。

  “我的看法是,只要還是這白茫茫的天氣,我再走20步都走不動了。”

  “如果我們走出了裂谷地區……”

  “喲,如果走出了裂谷,那就沒問題了。如果太陽又出來了,那麼你可以坐在雪橇上,我免費把你送到卡爾海德去。”到了旅途的這個階段,我們愛調侃一下。這種調侃往往顯得愚蠢,但有時候也逗得對方發笑。“我沒有問題,”我接著說,“只是患了嚴重慢性恐懼症。”

  “恐懼非常有用。就像黑暗,就像陰影。”埃斯文露出了微笑,他的頭如同一個剝落的,佈滿裂紋的棕色面具,頂部是黑色皮毛,面具上安了兩顆黑色的岩粒,微笑就是面具上一道醜陋的裂口。“真奇怪,白天居然光線不足。我們要行走,沒有影子可不行呀。”

  “把你的筆記本借給我看一下。”

  他剛剛記下了我們當天的旅程,計算了里程和給養。他把那本小小的記事簿和一支鉛筆繞過夏帕火爐,遞給了我。

  我在封底裡面那一頁空白上畫了一個圓圈,又在圓圈裡面畫了兩道曲線,並將符號“陰”那一半塗黑,然後遞給我的同伴。

  “你知道那符號嗎?”

  他好奇地端詳良久,最後說“不知道”。

  “這符號是在地球上,在漢恩——達文納特星上,在悉菲沃爾星上發現的。叫做‘陰’‘陽’。‘光是黑暗的左手’……它象徵著什麼呢?光明與黑暗,恐懼與勇氣,寒冷與溫暖,女人與男人。而你自己,瑟爾瑞姆,卻是陰陽同體,你是雪上的一個影子。”

  第二天,我們艱難地跋涉在白茫茫的虛無裡,走了整整一天終於走完了虛空地面的裂縫。我們食物定量已經削減了三分之一,希望藉此維持長途跋涉。我們往東行進了四天,每天走了18到20英里。之後,暴風雪來臨,我們左右前後,細小的雪粒旋風般飛舞,飛舞,飛舞,飛進眼睛裡。我們在帳篷裡一連躺了三天,聽風雪怒號,那無言、仇恨的咆哮發自沒有呼吸的肺部,持續了整整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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