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二二


  分配在畢勒隔壁病床的患者,是一位叫做羅斯瓦特的退伍步兵上尉。他不但有病,而且經常酗酒。

  羅斯瓦特介紹畢勒看科幻小說,尤其是齊果爾·屈奧特的著作。他的床頭堆滿了平裝本的科幻小說;他是裝在一隻大箱子裡帶到醫院來的。這些珍貴而又髒兮兮的書發出一股怪味,彌漫著整個病房,有點像一個月沒有換洗的睡衣,或者愛爾蘭肉湯那種味道。

  於是,屈奧特頓然成了畢勒最喜歡的當代作家,而科幻小說也成為他唯一嗜讀的書籍。

  羅斯瓦特比畢勒聰明得多,但他跟畢勒都曾在類似的情況中,經歷過類似的危機。他們兩人都發現生命毫無意義,這部分是由於他們在戰爭中的所見所聞。以羅斯瓦特來說,他曾誤把一名十四歲的消防隊員當做德國兵而開槍打死。當然,畢勒的經歷更慘,他曾親眼看到歐洲歷史中最殘酷的大屠殺,那就是對德勒斯登的轟炸。

  所以,他們決心重新創造他們自己,以及他們的宇宙。於是,科幻小說便成了他們最大的幫手。

  ***

  有一次,羅斯瓦特告訴畢勒一件有趣的事,那是關於一本非科幻小說的書。據他說,其中一切都是為了瞭解生命,這本書就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不過,他補充說:“這本書已不夠滿足我們了。”

  ***

  又有一次,畢勒聽到羅斯瓦特對一位心理學家說:“我想,你們這些人勢必要多學一些新奇的謊言,否則,大家都不想活下去了。”

  畢勒病床邊的桌子上擺了些東西──兩顆藥片、一隻煙灰缸,其中散置著三個染有口紅的香煙蒂、一支還在燃著的香煙,和一杯開水。這是一杯死水,空氣想從水中跑出來,泡沫正在拚命沾在玻璃杯的邊緣上,但氣力不夠而爬不出去。

  這些煙蒂是畢勒那位煙癮很大的母親留下來的,她習慣一根接一根地抽。她去找女廁所了;女廁所在陸軍婦女大隊、海軍婦女輔助隊,以及婦女輔助空運隊等通用病房的外面。她去了一會兒,馬上就要回來了。

  畢勒再把氊子拉起蓋住他的頭。每當他母親到精神科病房來看他的時候,他總是要把頭蓋起來,總是感到心裡很煩,直到她離開。這倒不是因為她很醜,或者嘴裡有臭氣,或者脾氣不好什麼的。事實上她是一位非常善良、很會生育、褐發、受過中等教育的白種女人。她之所以使他厭煩,只因為是他母親。由於她經歷千辛萬苦把他生下來,把他養大,而且使他繼續活下去,他只有感到難堪,覺得自己忘恩負義、軟弱無力。畢勒確實一點也不喜歡他的生命。

  畢勒聽到羅斯瓦特進來了,又躺下去了,羅斯瓦特的彈簧床說明了一切。他是一個大塊頭,但並不怎麼強壯有力,看起來好像是油灰做的。

  不久。畢勒的母親已從女廁所回來,在畢勒與羅斯瓦特兩張病床之間的椅子上坐下。羅斯瓦特很親熱地跟她打招呼、問安。他似乎很高興聽到她說她很好;他正在實驗向每一位他遇到的人表示真誠的同情。他認為,這樣或許可以使這個世界變得稍稍完美些。他叫畢勒的母親“親愛的”,他在實驗對每個人都稱呼一聲“親愛的”。

  “希望有一天,”她對羅斯瓦特說:“我到這裡來的時候,畢勒不再用氊子蓋著頭。到時你猜他會怎麼說?”

  “他會怎麼說?”

  “他會說:哈囉,媽!他會笑一笑。然後他再說:嗨!真高興見到你來!媽,你一向好嗎?”

  “也許就在今天。”

  “是的,我每晚都在祈禱。”

  “這樣做是對的。”

  “大家如果知道這個世界許多事情都是靠祈禱,一定會大為驚訝。”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你母親也常來看你嗎?”

  “我母親已去世了。”

  “真對不起。”

  “至少她已過了很長一段愉快的生活。”

  “這倒值得安慰。”

  “是的。”

  “畢勒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你是知道的。”畢勒的母親說。

  “男孩需要有父親。”

  兩人就這麼說個沒完,構成一個厚道而嘮叨的婦人與一個個子高大、熱情洋溢的男人之間的二部合唱。

  ***

  “他發這個病的時候,他還是他們班上的高材生。”畢勒的母親說。

  “也許他太用功了。”羅斯瓦特說。他拿起一本書想看,但為了顧及禮貌,隨時要回答畢勒母親的問題而無法安心看下去。這本書是齊果爾·屈奧特作的《第四度空間的瘋子》,內容大概是說:有些人的精神病是無法治療的,因為病因是肇自第四度空間,而活在第三度空間的地球上的醫生是無法發現、甚至無法想像的。

  羅斯瓦特非常欣賞屈奧特在書中提到的一件事,那就是世上真有傳說中的吸血鬼、狼人、小妖精、小天使等,但都是在第四度空間出現。據屈奧特說,威廉·布拉克──這是羅斯瓦特最崇拜的詩人──也是活在第四度空間裡,所謂天堂、地獄,都是如此。

  ***

  “他已跟一位富家小姐訂了婚。”畢勒母親說。

  “好極了,”羅斯瓦特說:“有時候,錢是最大的安慰。”

  “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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