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一四


  門鈴響了。畢勒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前門階的窗口朝下望,看看是不是什麼要人來訪。下面是一位跛腳的人,他顫抖著,一如畢勒在時間中顫抖一樣。一陣陣的顫抖使得這個人不停地手舞足蹈,有時變更語氣講話,好像在模仿各類有名的電影明星。

  另外一個跛子在對街按門鈴。他伏在拐杖上,他只有一條腿,他挾在兩支拐杖中間,因而肩膀把耳朵都蓋住了。

  畢勒知道這些跛子來幹什麼,他們在推銷雜誌,而訂閱的這些雜誌一輩子也不會寄來。

  大家是因為可憐這些推銷員才訂閱他們的雜誌。畢勒是在兩個星期前,從獅子會一個演講那裡聽來這種騙錢的花樣。這個演講人是“良商局”的職員,據他說,任何人看到這些跛子在向鄰居推銷雜誌時,便應該立刻報警。

  畢勒低頭向街上望去,他看到一輛新的別克汽車停在大約半條街以外的地方,裡面坐了一個人,畢勒心裡明白,這傢伙就是雇請跛子來幹這種事的人。畢勒一面輕視這些跛子和他們的老闆,一面繼續哭泣。門鈴不停地響著。

  他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他仍然在啜泣,可是這時他又回到了盧森堡。他跟其他許多戰俘一同出發往前走。朔風在吹,吹出了他的眼淚。

  ***

  自從畢勒為了給人拍照而被扔進灌木叢中之後,他就一直看到聖艾爾摩之火──一道火光繞著他同伴與德國兵的頭頂閃爍,同時也在樹尖上和屋頂上閃爍,看起來美極了。

  畢勒把雙手擱在頭上走著,所有其他的美國兵也是如此。畢勒一腳高一腳低的拐著走,偶爾撞在魏萊的身上。“抱歉!”他說。

  魏萊的眼睛裡也淚光閃爍,他的哭是由於腳的疼痛,兩腳被木屐打得鮮血淋漓。

  每到一個十字路口,便有一批新的美國兵加入畢勒的行列,雙手也都擱在頭頂上。畢勒沖著每個人微笑;他們像水一樣一直向山下流去,最後流到山谷底下的一條公路。整個山谷都是成千上萬、備嘗屈辱、拖著疲憊的身子向東而行的美國人,十指交叉著擱在頭上,一面走,一面嘆息、抱怨。

  傍晚時分,太陽從雲層內射出。這一群美國人已沒有路可走了,一輛接一輛的卡車正隆隆不絕地向西面開去,車上滿載著開往前線的預備部隊。那些預備兵一個個面孔噥得很黑,樣子很兇暴,牙齒白得像鋼琴鍵,肩上斜掛著機槍子彈帶,有的抽著雪茄,有的捧著酒瓶狂飲,大口大口地咬著臘腸,手掌裡抓住像搗馬鈴薯器似的手榴彈。

  一個穿黑制服的德國兵獨自坐在坦克車頂上飲酒作樂,向路旁走過的美國兵吐口水,有一口吐在魏萊的肩膀上,聞起來有一股煙草混合著杜松子酒的臭味。

  ***

  畢勒在這個下午有著一陣刺痛的激動,他看得太多了──毒龍的牙齒,殺人的機器,露著發青而呈象牙色的赤腳的屍體。

  他一拐一拐地隨著隊伍走到一座淡紫色的農舍,農舍牆上佈滿了機槍的彈痕。一位德國上校站在門口,身邊陪著一個像妓女的女人。

  畢勒再一次撞到魏萊的肩上,魏萊不耐煩地叫著:“好好走!好好走!”

  他們爬上一個緩坡,抵達坡頂時,他們已不在盧森堡,現在已到了德國的境內。

  邊境上,一架拍攝神話式勝利紀錄片的電影攝影機在等著,畢勒與魏萊經過的時候,兩位穿皮外套的攝影師正靠在攝影機上。幾個小時前,他們已消耗了不少的膠捲。

  其中一位拉住畢勒,對著他的面孔調整焦距。“砰”的冒出一股青煙,這裡剛打完一場仗,死了不少人。

  太陽下去了,畢勒他們來到一個火車站,一排一排的車廂在站上等著,這批車廂曾經運送預備部隊上前線,現在準備把這批戰俘運到德國內地去。

  ***

  德國兵把俘虜按階級分組,士官跟士官編在一塊,少校跟少校編在一塊。畢勒身邊排著一列上校,其中一位正患著嚴重的肺炎,發著高燒,滿嘴囈語。他感到車站在繞著他跳躍旋轉;他怔怔地瞪著畢勒的眼睛,想藉以穩住自己的身體。

  這位上校咳得很厲害,咳了一陣後,他對畢勒說:“你是不是我的弟兄?”在一次戰役中,他把整個團丟了,大約有四千五百多人──實際上其中有許多還是孩子。畢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問得毫無道理。

  “你是哪個部隊的?”上校又問道。他不停地咳嗽,每吸一口氣,他的肺部就像油紙袋似的嘩啦響。

  畢勒根本記不起他是哪個部隊的。

  “你是四五一部隊的?”

  “什麼四五一?”畢勒有點莫名其妙。

  沉默了一會,最後上校說:“步兵團。”

  “啊!”畢勒說。

  ***

  他們之間又沉默了很久,這位上校已奄奄一息,虛弱無力地站在那裡。接著他嘶聲地喊著:“是我呀!弟兄們,我是凶勃伯!”他一向要他的部隊叫他“凶勃伯”。

  聽他喊叫的人,除了魏萊之外,實際上沒有一個是他那個團裡的,而魏萊卻沒有聽到,他只想到他那雙痛得難以忍受的腳。

  但這位上校卻想像自己正在對他的部隊做最後一次訓話,他對他們說:他們沒有什麼可恥的地方,戰場上遍地是德國人的屍體,那些對手曾經禱告永遠不要碰到第四五一團。他說,戰爭結束後,他要邀整團的官兵到他的老家懷俄明州的科迪團聚,他要烤整條牛款待他們。

  他說這些話時,兩眼瞪著畢勒,顯然這些胡言亂語已激起了畢勒腦子裡面的迴響。“再見了!弟兄們,”他說,迴響像漣漪似的不絕蕩開。繼而他說:“如果各位有空到科迪去,不要忘記去找凶勃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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