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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赤楊發現自己被視為巫師一員,獲得同樣待遇,無能為力卻十分尷尬,擔心黑曜與塞波以為他自認能平起平坐,更因自己如今連術士都稱不上而憂慮。他的天賦消失了,完全沒有力量,他十分確定,就像失明、手麻痹一樣清楚。如今他除非用膠,否則無法修補水壺,但一定做得不好,因為他從不必使用這種方法。

  除了技藝,他還失去某樣東西,比技藝更廣泛、已消失的事物,令他經歷妻子過世時的空白,沒有喜悅,再也無法體會嶄新事物。一切都無法發生、無法改變。

  失去後,他才瞭解天賦更完整的面貌,思索、猜想天賦的性質:彷佛知道該怎麼走,像知道回家的方向,無法明白辨認或形容,但與萬物息息相關。失去之後,他感到淒慘悲涼,一無是處。

  但至少不會造成大害。他的夢境短促、無意義,再未帶他去到寂寥荒原、枯草山丘、矮牆,沒有聲音在黑暗中呼喚。

  赤楊經常想到雀鷹,希望與他談談:用盡力量的大法師曾是人上人,如今貧困而無人問津地度過餘生。但王渴望能尊崇他,因此他的貧困是出於自願。赤楊心想,也許對失去自身真正財富、真正道路的人而言,金錢或地位只會帶來恥辱。

  黑曜顯然很後悔讓赤楊進行這項交易或交換,他對赤楊始終極度有禮,如今卻以尊敬與歉意對待,並略微疏遠帕恩巫師。赤楊自己對塞波毫無反感,也不懷疑他的意圖。大地太古力就是大地太古力,運用就得甘冒風險,自己原先不瞭解要付出多少代價,但這不是塞波的錯,是自己的錯,因自己從未珍視天賦的真正價值。

  赤楊與兩名巫師共坐,覺得自己像金幣中的偽幣,但仍全心聆聽兩人交談,巫師信任他,無所不談,兩人的對話教導他身為術士時從未想像的知識。

  坐在明亮的帆棚蔭下,兩人談到某樁交易,比赤楊為了阻絕夢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頂上說的太古語詞夫爾納登。赤楊自兩人談話中一點一滴拼湊出其意:像是某種選擇、分裂、一分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現王以前,在赫語文字出現之前,也許甚至在有赫語之前,只有創生語時,似乎人做出某種選擇,放棄某種偉大的所有物,以換取另一種。

  兩人的討論聽來難以理解,並非因為有所隱瞞,而是連巫師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霧重重的過往,那個記憶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時,交談中會出現太古語詞,有時黑曜全乙太古語談話,但塞波會以赫語回答。塞波鮮少用創生語,有次甚至舉起手,阻止黑曜繼續說。柔克巫師投以驚訝與疑問的眼光,他只溫和說:“咒詞引發行動。”

  赤楊的老師塘鵝也稱太古語為咒詞。“每個詞都是力量的行為,真字實現真實。”除非必要,塘鵝吝於使用所知咒詞,寫任何用於撰寫赫語的符文時,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則一寫畢便擦去。大多術士皆如此謹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識,或因尊敬創生語的力量。即便塞波,身為巫師,對這些字詞有更廣泛的智識與瞭解,也不願在交談中使用,而謹守普通語言,因赫語即便或有謊言與錯誤,也允許模糊與回收。

  也許這正是人類在遠古時代做的一部分選擇:放棄與生俱來便知曉的太古語,人類曾與龍族分享的能力。赤楊猜想,人這麼做是否為了擁有自己的語言?一種適合人類的語言,可用於說謊、欺瞞、訛詐,並發明前所未有、無法實現的神奇概念?

  龍只會說太古語,但長久以來,眾人均說龍會說謊。是這樣嗎?赤楊忖度。若咒詞為真,龍怎能用咒詞說謊?

  塞波與黑曜進入對話中常出現的漫長、輕鬆、沉思的靜默。發覺黑曜已半昏睡,赤楊輕聲問帕恩巫師:“龍真的能以真語說假話嗎?”

  帕恩巫師微笑:“帕恩人常說,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圖哥廢墟詢問歐姆的問題。‘龍說謊嗎?’法師問,而歐姆答:‘不能。’然後吐氣,將阿斯燒成灰燼……但我們是否真能相信這個故事?這可能只是歐姆片面之詞。”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赤楊自語,但未大聲說出。

  黑曜絕對是睡著了,頭向後靠著艙壁,嚴肅、緊繃的臉龐放鬆。

  塞波開口,語音比平常更安靜:“赤楊,我希望你不後悔我們在奧倫做的事。我知道我們的朋友認為我沒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楊毫不遲疑地說:“我很滿足。”

  塞波點點烏黑的頭。

  赤楊終於又說:“我知道我們試圖維持一體至衡,但大地太古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難以理解太古力的正義。”

  “沒錯。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得放棄法藝好擺脫夢境?這兩者間有何關係?”

  塞波半天沒有回答,之後答以另一疑問:“你不是依憑法藝去到石牆邊?”

  “從來沒有。”赤楊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沒有力量不去。”

  “那麼你怎麼到那裡?”

  “我妻呼喚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長的靜默。巫師說:“別人亦失去心愛妻子。”

  “我也如此對雀鷹大人說,而大人說話雖如此,但真愛間的羈絆最貼近永久不滅。”

  “在石牆彼端,沒有羈絆。”

  赤楊看著巫師,臉龐黝黑柔軟,眼神銳利,問道:“為何如此?”

  “死亡斬斷羈絆。”

  “那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驚地盯視赤楊。

  “對不起,”赤楊說,“無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斬斷靈魂與肉體間的羈絆,因此肉體死亡,回歸大地。但靈魂必須去那黑暗之地,背負肉體的外貌,留存那裡……多久?永遠?在彼處塵土與黃昏中,沒有光芒、愛,或喜悅。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種地方,就無法忍耐。她為什麼必須在那裡?為什麼她不能……”他的聲音踉蹌一跌……“自由?”

  “因為風吹拂不到那裡,”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啞,“人的技藝阻止風吹入。”

  他繼續盯視赤楊,漸漸重新看到他,眼神與表情改變,別過頭,看前帆美麗白色彎弧滿載西北風的氣息,又瞥回赤楊。“你對這件事的瞭解不比我少,朋友。”塞波以近乎平常的柔軟聲調說,“但你是以你的身體、你的血液、你的脈搏知道,而我只知曉詞語,古老詞語……所以我們最好快去柔克,那裡的智者或許能告訴我們應當知道的事物。如果他們不能,或許龍可以。也或許會由你為我們指引道路。”

  “那我不就成了將先知帶往懸崖邊的瞎子!”赤楊一笑。

  “啊,但我們已雙眼緊閉地站在懸崖邊了。”帕恩巫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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