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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水面微風輕輕吹動面紗,讓身影不再僵硬,而顯得纖細、飄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縮小、縮短,公主正向他行禮。他朝公主鞠躬,兩人站直身,沉默對看。

  “公主,”伴著某種不真實感,黎白南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來請你一同前往柔克島。”

  公主未發一語。他看見細緻的紅面紗間分出橢圓空隙,公主正以雙手撥開面紗,修長、金黃的雙手分撥,展露隱在紅色陰影下的臉龐。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幾乎與他同高,眼睛直視他。

  “吾友恬娜說:王見王,臉對臉。我說:好的,我會。”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榮幸,公主。”

  “是的,”公主說,“我給你榮幸。”

  黎白南遲疑:這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她的領域。

  公主筆直靜立,面紗金邊閃動,她從陰影中看著他。

  “恬娜、恬哈弩,還有歐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陸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會是好事。所以我請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島。”

  “坐船。”公主突然發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後道,“我會。我會同行。”

  黎白南不知該說什麼,僅答以:“公主,謝謝你。”

  她點頭,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著在英拉德所學宮廷禮儀,于正式場合時從父親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轉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後倒退離去。

  公主看著他,依然拉開面紗,直到他抵達門口。她放下雙手,面紗闔起;他聽見她喘氣,大聲吐氣,彷佛從幾乎超越忍耐極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暸,卻知道自己剛才看見了勇氣。所有填塞他、引他前來的怒氣消失殆盡,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對一塊岩石,一塊清新空氣中的高地,一份真實。

  他穿過充滿低語、香氣濃郁、薄紗覆面女子的房間,女子自他身邊縮離,隱入黑暗。他在樓下與奧珀夫人等人閒談片刻,特別親切地對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歲仕女。他對在中庭內等待的隨從和顏悅色,安靜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騎,安靜、若有所思地回到馬哈仁安宮。

  赤楊認命地聽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時的生活已變得如此奇特,比夢境更夢幻,令他失去質問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運就是終生在諸島間航行,就聽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無法回家,但至少能與令他心境安寧的恬娜及恬哈弩兩人同行,黑曜巫師也親切。

  赤楊生性害羞,黑曜內斂,兩者的學養地位更是天差地別,但黑曜曾數次拜訪赤楊,切磋法藝;黑曜十分尊重赤楊的意見,令謙虛的赤楊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啟程在即,他便請教黑曜一件苦惱萬分的問題。

  “跟小貓有關,”赤楊尷尬開口,“我覺得帶小貓同行不合適。要悶在船上這麼久,對這麼年幼的動物不好,而且我想,將來……”

  黑曜未追問緣由,只問:“小貓還是能讓你遠離石牆?”

  “嗯,經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達柔克前,你需要保護,我想……你跟巫師塞波談過嗎?”

  “那個從帕恩來的人?”赤楊語帶一絲不安。

  黑弗諾以西最大島嶼帕恩,長久即以怪異聞名。帕恩人的赫語帶奇特腔調,使用許多特有詞彙,遠古時代,領主曾拒絕效忠英拉德與黑弗諾的王。帕恩巫師不去柔克受訓,且帕恩智識能召喚大地太古力,常被視為危險、甚至詭異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師因召喚死靈為他與領主提供建言,而使災難降臨島嶼,自此,術士都謹記這教訓:生者不應聽從死者建言。柔克法師與帕恩法師間曾多次以巫術決鬥,兩百年前一場決鬥,使帕恩及偕梅島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蕪半數農莊城鎮;十五年前,巫師喀布使用帕恩智識跨越生死之界,雀鷹大法師用盡自身法力,摧毀喀布,癒合傷害。

  赤楊一如宮中成員及王廷議員,一直禮貌地避免與巫師塞波接觸。

  “我請王帶他前去柔克。”黑曜說。

  赤楊驚訝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對此類事物的知識較我們深厚。”黑曜解釋,“我們的召喚技藝主要來自帕恩智識,索理安深諳此道……現任柔克召喚師傅烙德來自芬圍島,不願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識的技藝。誤用只招來惡果,但也許正因無知,才會不當使用。帕恩智識歷史久遠,其中可能含有我們喪失的知識。塞波是個智者,我想他該同行。他應該也能幫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贏得你的信任,”赤楊說,“我亦然。”

  每當赤楊展現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楊,這類事,你的判斷跟我的有同等價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斷力,我會帶你去見塞波。”

  兩人一同進城。塞波的住所位於船廠附近的舊城區,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術極高超,應聘前來為王建造船艦,因而在那兒形成帕恩人社區,房屋古老、密集,屋頂間接以橋樑,令黑弗諾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層飛躍於空中的街道網路。

  塞波的房間位於三樓,在夏末熱氣中顯得陰暗、密不通風。他帶著兩人更上一層,來到屋頂。屋頂兩邊各有一座橋連接其他屋頂,行人來往穿梭路口,矮欄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來的海風帶來涼意。屬於塞波的屋頂一角鋪有條紋帆布軟墊,三人在墊上坐下,塞波端來沁涼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約五十,身材渾圓,手腳嬌小,頭髮鬈曲微亂,黝黑臉頰及下巴上還長著群島男子臉上少見的短須。態度和善,語音簡潔,帶著悠揚、柔軟的腔調。

  塞波與黑曜交談,赤楊聆聽好一陣子,兩人開始談起他一無所知的人與事時,思緒旋即飄蕩,探頭看出屋頂及棚帳。屋頂花園還有精雕細琢的拱橋。北方是歐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圓頂淩駕朦朧的夏季山巒。他終於回神,聽帕恩巫師正說:“也許連大法師都無法完全癒合世界傷口。”

  世界的傷口,赤楊想,正是。他更為專注地凝視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雖然塞波全身都給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卻十分銳利。

  “也許讓傷口無法癒合的,不只是我們對永生的欲望,”塞波說,“更是死者尋死的欲望。”

  赤楊再度聽見奇特言論,雖無法理解,卻覺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尋求回應。

  赤楊沒回答,黑曜亦未開口。塞波終於問:“赤楊大爺,你站在界線時,死者對你有何要求?”

  “放他們自由。”赤楊答,聲如耳語。

  “自由。”黑曜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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