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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那我就把乳酪扛去歐拉比鎮,在那裡賣。”她說道,“老弟,你顧顧自己的體面,去把傷口清洗清洗、換件襯衫,你臭得像酒館一樣。”說完,她回屋內。“天哪。”她頓時痛哭出聲。

  “怎麼了,艾沫兒?”治療師說,清瘦臉龐與奇特雙眼轉向她。

  “沒有用,我就知道沒有用。跟醉漢說什麼都沒用。”她說。她用圍裙揩揩眼淚。“毀了你的,是酒嗎?”

  “不是。”他說道,絲毫未受冒犯。或許聽不懂。

  “當然不是。請你原諒。”她說。

  “也許他喝酒是想成為別人,”他說:“想改變、想變化——”

  “他是為喝酒而喝酒。”她說:“有些人就是這樣。我會待在乳酪坊。我會鎖上房門。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頭很惡劣。”她想確定他會留在室內,避開危險,讓別人無法騷擾。稍後她會去村裡,跟一些通情達理的人談談,看能否遏止這些無稽之談。

  她進村時,阿楊妻子阿黃等幾人都同意,術士為工作爭吵沒什麼新鮮,也沒什麼好激動。但阿三夫婦和酒館那幫人卻不願就此平息,因為這後半個冬天,除了牛只瀕死,就只剩這件事有得磕牙。“況且,”阿黃說:“我那口子可樂得付銅錢呢,他以為他可能得付象牙幣。”

  “所以,他碰過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來看,都好好的,而且沒有新發病的。”

  “他是正統的術士,阿黃。”阿賜說,語氣非常懇切。“我就知道。”

  “親愛的,麻煩就出在這裡,”阿黃說:“你也明白!這地方不適合他那種人。他是誰都跟我們無關,但他為什麼來這裡,你就得問問了。”

  “來治療牲口。”阿賜說。

  參白離開不到三天,鎮上又出現陌生人:一名男子騎著好馬北上,在酒館請求下榻。村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一聽門前又有陌生人,便放聲尖叫,哭嚎著如果阿三再放一個巫人進屋,她的寶寶就得先死兩次才能出生。街邊上下幾棟房舍都聽得到她的尖叫聲,引來眾人——也不過是十、十一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館間圍觀。

  “哎,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讓孩子早產。酒館樓上會不會有空房間?”

  “叫他去乳酪坊。”阿楊的一名牛仔說:“阿賜來者不拒。”這話引出些許竊笑和噓聲。

  “往反方向去。”酒館主人說道。

  “多謝。”旅人說,將馬牽往眾人指引的方向。

  “讓外人物以類聚。”酒店主人說道。這句話當晚在酒店中複誦幾十次,讓所有人敬佩不絕,自發生牛瘟後,這句話說得最好。

  阿賜在乳酪坊裡,剛擠完奶,她擺出平底鍋,過濾牛奶。“夫人。”門口有個聲音說道。她以為是治療師,便說:“等一下,我把這里弄完。”她轉身看到陌生人,差點鬆手掉了鐵鍋。“你嚇到我了!”她說:“需要幫忙嗎?”

  “我想借住一宿。”

  “不行,很抱歉,我已經有個房客,還有我弟弟跟我。也許村裡阿三——”

  “村人叫我來這裡。他們說:‘讓外人物以類聚。’”陌生人三十來歲,五官平實、神情和善、衣著樸素,不過他身後的短腳馬倒是好馬。“夫人,你讓我睡牛棚就可以了。我的馬才需要好床,它累壞了。我睡棚裡,明早就啟程。天冷的晚上,跟乳牛睡正好。我很樂意付你錢,夫人,希望你接受兩枚銅幣,我的名字是阿鷹。”

  “我是阿賜。”她說,有點手足無措,但她喜歡這傢伙。“那好吧,阿鷹大爺。你把馬拴好,照料一下。幫浦在那裡,還有很多稻草。你好了就進屋裡來,我給你喝點牛奶湯。一枚硬幣就很夠了,謝謝。”她不想像對治療師一般,稱他為先生。這人沒有那種尊貴氣質。她第一眼見到他時,沒看到國王,另一個就讓她看到了。

  她結束乳酪坊的工作,回到屋裡,新來的傢伙阿鷹正蹲在壁爐前,熟練地搭起爐火。治療師在房中熟睡,她向內望,關上房門。

  “他不太舒服。”她低聲說:“一連好幾天在冰冷天氣裡,到沼澤東邊很遠的地方去治療牛群,把自己累壞了。”

  她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時,阿鷹不時以最自然的方式幫她一把,讓她開始揣想,是否外地男人都比高澤男人善於家務。和他交談很輕鬆,她把治療師的事告訴他,因為她自己沒什麼好說的。

  “他們會利用術士,再對他的好處說長道短,這不公平。”

  “但他還是嚇到他們了,對不對?”

  “我想是吧。另一個治療師跑到這兒,是以前就來過的傢伙。我覺得他沒什麼作用,兩年前,他也沒治好我那頭乳房堵塞的母牛。我敢發誓,他的乳膏根本只是豬油。所以呢,他對甌塔客說,你在搶我的生意,也許甌塔客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兩人就發脾氣,也許施了點黑咒語。我想甌塔客有施咒,但他根本沒傷到那人,自己反倒暈了過去。他現在一點都記不起來,另外那人倒是毫髮無傷,走了。而且他們說,甌塔客碰過的每只牲口到現在都還站得好好的,身強體壯。他在風雨中度過十天,碰觸那些牲畜,治療它們,結果你知道那牧場主人付他多少錢?六枚銅幣!他生點氣也沒什麼奇怪吧?但我不是說——”她突然不作聲,然後繼續,“我不是說他沒有怪樣子。我想就像女巫跟術士一樣吧。也許他們因為要跟這種力量和邪術打交道,所以一定要奇怪,但他真誠,又善良。”

  “夫人,”阿鷹說:“我能說個故事給你聽嗎?”

  “喔,你是說書的啊?怎麼不早說嘛!所以你是幹這行的?我剛還在想,已經冬天了,你還四處旅行。但是看你那匹馬,我就想你一定是商人。你能說個故事給我聽嗎?這會是我一生的樂事,故事愈長愈好!不過你先喝湯,讓我坐下來好好聽——”

  “夫人,我不算真正的說書人,”他帶著和善微笑說道:“但我是有故事要說給你聽。”他喝完湯,她準備好縫補活兒,他開始說故事。

  “在內極海,在智者之島柔克,有九位師傅,傳授所有魔法。”他開始說。

  她幸福地閉眼傾聽。

  他列述各個師傅:手師傅、藥草師傅、召喚師傅、形意師傅、風鑰師傅、誦唱師傅,還有名字師傅與變換師傅。“變換師傅與召喚師傅的技藝危機四伏,”他說:“變換,也叫變身,夫人,你可能聽過。連普通術士都可能通曉如何塑造幻象變換,將一個東西暫時變成另一個東西,或是覆上不屬於自己的外貌。你看過嗎?”

  “聽過。”她悄悄道。

  “有時,女巫術士會說,他們召喚死者,透過他們說話。也許是父母哀悼的孩子。在女巫茅屋裡,在黑暗中,他們聽到孩子哭、笑——”

  她點點頭。

  “這些都只是幻象,形似之術,但的確有真正的變換,真正的召喚術。這些可能是巫師真正的誘惑!以獵鷹雙翼遨翔、以鷹眼俯瞰大地,夫人,那是了不起的經驗;而召喚術,其實就是命名術,是偉大的力量。夫人,你也知道,知曉真名就是擁有力量。召喚師傅的技藝便深植於此。能召喚出久遠亡者的外貌及靈魂,是了不起的事。在索利亞的果園目睹葉芙阮美貌,一如世界尚且年輕時,莫瑞德之所見——”

  他的語音變得十分輕柔,十分深沉。

  “好,言歸正傳。四十多年前,有個孩子在阿爾克島誕生,阿爾克位於偕梅島東南方,是內極海上一處富饒島嶼。這孩子生在阿爾克領主家中,是一名低階管家的兒子——不是窮人之後,但也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子嗣。父母早年雙亡,他沒受到多少關照,後來因為他的所作所為,他們才不得不注意他。他們說,他是個詭異的小鬼。他擁有力量;他可以用一個字點燃或熄滅一團火焰;他可以讓鍋盤在空中飛舞;他將老鼠變成鴿子,讓它在阿爾克領主的大廚房四處飛翔。如果他受到妨礙或驚嚇,就為非作歹。他在一名虐待他的廚娘身上倒了一壺滾燙開水。”

  “可憐哪!”阿賜悄聲道,從他開始說故事起,她就未動過一針一線。

  “他只是個孩子,宅子裡的巫師也不是什麼智者,因為他們很少用智慧及仁慈對待他。也許他們怕他。他們綁住他的手、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誦咒。他們把他關在地窖一個房間,一間石室裡,關到他們以為他已經馴服為止。然後,他們將他驅逐到大農場馬廄裡居住,因他擅於照料牲畜,跟馬在一起也比較平靜。但他與馬廄小廝吵了起來,把那可憐的小子變成一團馬屎。巫師把馬廄小廝變回原形後,又把那孩子綁起來,堵住他的嘴,將他丟上前往柔克的船。他們想,或許那裡的師傅可以制服他。”

  “可憐的孩子。”她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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