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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伊裡歐斯沒說好、沒說不好、沒道謝,一語不發離去。牧場主人看著他的背影,一啐:“消災。”

  麻煩自伊裡歐斯的腦海升起,自從來到高澤,他還沒碰上麻煩事。他努力抗拒。有個力之子前來醫治牛只,另一個力之子。只是術士,阿楊說。不是巫師,不是法師,只是治療師,牛只治療師。我毋須怕他。我毋須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見他,要確認、要確定。如果他做我在這裡做的事,便沒有害處,我們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這裡做的事。如果他只用術,沒有惡意,像我一樣。

  他沿著純井鎮雜亂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於半路上,酒館對面。阿三是三十開外的男子,飽受風霜,正在門口與人說話,是個陌生人。兩人一看到伊裡歐斯,顯得心神不寧。阿三走進屋內,陌生人亦尾隨而入。

  伊裡歐斯走上臺階。他沒進去,只從敞開門口向內說:“阿三大爺,你在兩條河間養的牛只,我今天可以去看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他原本不打算說這事。

  “啊。”阿三說道,來到門口,遲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甌塔客師傅。這位是參白師傅,上山來治療牛瘟的。他以前幫我醫好牲畜、爛蹄症之類的。您看,您光是阿楊的牛群就忙不過來了——”

  術士現身于阿三身後,真名是阿耶司。他力量微小,受無知、誤用及謊言玷污腐化,但心中妒火熊熊。“我十年來都在這兒行醫,”他說道,上下打量伊裡歐斯。“有個人不知從北邊哪裡過來,搶了我的生意。有些人會因此吵起來。術士爭吵不是好事。也就是說,如果你是術士,是力之子,我也是。這裡的鄉親都很清楚。”

  伊裡歐斯試圖說明他不想吵架。他試圖說明有兩人份的工作,試圖說明自己不會奪走此人的工作。但這些話都被此人嫉妒的酸液腐蝕,聽不進去,話未出口便讓嫉妒腐蝕了。

  阿耶司看著伊裡歐斯結結巴巴,眼神更加傲慢無禮。他開口想對阿三說什麼,但伊裡歐斯說話了。

  “你——你得走。回去。”他說“回去”時,左手像刀一般在空中劃下,阿耶司向後跌落椅上,瞪視。

  他只是小術士,一個騙子,有幾個差勁的咒語,或者狀似如此。如果他欺瞞,隱藏力量,是強大敵手,該怎麼辦?心存嫉妒的對手。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束縛他、為他命名、召喚他。伊裡歐斯開始說出束縛咒詞,那驚懼男子瑟縮躲開,畏縮在地,束手無策,發出微弱尖銳的哀鳴。錯了,錯了,我在做錯事,我才是邪惡,伊裡歐斯心想。他止住口中咒文,加以抗拒,最後喊出另一個字。接著阿耶司蹲踞在地,嘔吐抖縮。阿三瞪大了眼,想說:“消災!消災!”無傷無害,但火焰在伊裡歐斯的雙手燃燒,他試著將雙眼藏入手中,火焰在他眼中燃燒;他試圖說話時,口舌燃燒。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敢碰他。他一陣痙攣,倒在阿三門口,如今像死人般動也不動。南方來的治療師說他沒死,而且像毒蛇一樣危險。阿三告訴大家,甌塔客在參白身上下了詛咒,說了些可怕的話,讓他愈縮愈小,像火裡木柴般哀嚎,又倏然變回原樣,但吐得滿地都是。這也難怪,整個過程中,光芒都圍繞另一人,甌塔客像波動火焰及跳躍影子,聲音也不像人類的聲音。駭人的事件。

  參白叫大家趕走那傢伙,卻沒留下來看著。他在酒館灌了一品脫啤酒後,立即上路返回南方,還告訴村人,一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麼東西離開後,他也許會再回來。

  沒人敢碰他。他們遠遠盯著那團軀體癱在阿三門口,阿三妻子在街上來回放聲泣訴。“晦氣!晦氣!”她哭喊,“喔,我的寶寶一定會死胎,一定!”

  阿瑞在酒館聽了參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種種四處流傳的版本後,回家找姊姊。在最生動的版本中,甌塔客身形暴長十呎,以閃電將參白打成焦炭,參白才口吐白沫,全身發青,癱倒在地。

  阿賜連忙趕到村裡。她直走到門口,彎腰俯視那團東西,伸手碰觸。人人都倒抽一口氣,喃喃說:“消災!消災!”只有阿黃的小女兒看錯手勢,尖聲說道:“工作順勢!”

  那團東西動了動,緩緩坐起。他們看到是那治療師,和原來一樣,沒火沒影,卻病懨懨。“來吧。”阿賜說,扶他起身,陪他緩緩走上街。

  村民搖搖頭。阿賜是勇敢的婦人,但也勇敢過頭了。要不,就像他們在酒桌旁說的,勇氣用錯方法、用錯地點,你懂吧。天生不會法術的人就不該窮攪和,也別跟術士扯在一起。你看著吧。術士似乎和平常人一樣,但他們不像平常人;治療師似乎沒有害處,治好爛蹄症、暢通堵塞乳房,這些都還好,但招惹了一個,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詛咒又是痙攣倒地。詭異。那人一向詭異。他究竟打哪兒來的?你倒說說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脫下他腳上的鞋,讓他睡覺。阿瑞晚歸,醉得比平常厲害,他一跌,額頭被壁爐柴架割傷。他流血憤怒,命令阿賜“把那喔師趕出黃子”,現在就把他趕出去。說完,他在灰燼裡嘔吐,睡倒在壁爐邊。她把阿瑞拖上床墊,脫下腳上的鞋,讓他睡覺。她去看另一人。他看來微微發燒,她把手放在他額頭上。他張開眼,面無表情,直視入她雙眸:“艾沫兒。”又閉上眼睛。

  她自他身邊倒退幾步,嚇壞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認識賜與我真名的巫師;還是我說了真名?也許我在睡夢中說出來了。難道有誰告訴他?沒人知道我的真名。從來沒人知道,只有那巫師還有母親知道。而他們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夢中說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裡提著小油燈佇立,油燈光芒在她指間泛紅,使她臉龐泛金。他說出她的真名。她賜與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彷佛大病初愈,衰弱無力。她無法怕他。她發現他完全不記得村裡發生的一切、那另一個巫師,連她在床罩上發現的六枚散幣也不記得,想必當時一直緊握掌心。

  “那一定是阿楊給你的。”她說:“那個吝嗇鬼!”

  “我說我會去——去河流間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問,心中焦慮,再度露出獵物的神情,從長椅上起身。

  “坐下。”她說。他坐下,卻局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麼治療牲口?”她問。

  “還能怎麼辦?”他答。

  但他隨即靜下來,輕撫灰貓。

  阿瑞進來。他一看到治療師在長椅上打盹,便對她說:“你出來。”她與弟弟踏出屋外。

  “現在我這裡不會再收留他。”阿瑞說,對她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額前一道明顯的黑色傷口,眼睛像牡蠣,雙手顫個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問。

  “該走的是他。”

  “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來。要走要留隨你。”

  “他要走要留也隨我。我要他走。你不能什麼都說了就算,大家都說他該走。他不正常。”

  “哦,是啊,既然他醫好一半牛群、拿到六個銅幣,他就該走了,是吧!他在這兒能留多久由我決定,我話就說到此。”

  “她們不買我們的牛奶和乳酪了。”阿瑞哀叫。

  “誰說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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