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故事集 | 上頁 下頁


  戈戮克屏住呼吸。片刻,他非常輕柔地問:“你能閱讀那些符文嗎?”

  “我不能讀。”河獺的聲音平板無調。“我去不了。除了王者,沒有人能以肉身進入,只有他才能閱讀書寫在那裡的文字。”

  戈戮克蒼白的臉褪得更死白,下巴略略顫抖。他站起身,動作一如往常突兀。“帶我去。”他道,試圖自製,卻遽然驅策河獺起身行走,河獺蹣跚站起,向前踉蹌數步後,險些跌倒。他僵硬笨拙前行,對催促的頑強激烈意志,試著不加抗拒。

  戈戮克緊貼河獺身旁,經常握住河獺手臂。“這邊,”他數度說道,“沒錯,沒錯!就是這邊。”但他跟隨在河獺身後。他的碰觸與咒語推擠河獺,追趕,卻往河獺選擇的方向前進。

  他們走過烤爐塔,經過新舊甬道,直至河獺第一天帶領力奇走到的狹長山谷。如今已是晚秋,那日曾碧綠的樹叢及矮草已灰褐乾枯,風吹得樹叢上最後葉片沙啦作響。兩人左方,一條低陷小河流經柳樹叢,和煦陽光與細長投影在山坡上畫下一道道斜線。

  河獺知道脫離戈戮克的瞬間將至,這點昨晚便已確定。他也知道,若巫師在幻象驅策下忘記保護自己,且河獺知曉戈戮克真名,則在同一瞬間,他便可能擊敗戈戮克,泯除其力量。

  巫師咒文依然將兩人心智緊緊相連。河獺衝動地向前擠入戈戮克的心智,尋求真名,但他不知從何找起,也不知該如何尋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曉自己技藝的尋查師。在戈戮克思緒中,唯一清晰可見的是一頁頁智典,上面寫滿毫無意義的字詞與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紅牆宮殿,銀色符文在赤紅廊柱上舞動。但河獺既看不懂書,也讀不通符文。他從未學過閱讀。

  在這當兒,他與戈戮克離石塔與安涅薄愈行愈遠,她的存在時而衰弱退去。河獺不敢嘗試召喚她。

  幾步遠處,地底下兩、三呎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緩緩滲過雲母岩層上的軟土,水源下是空曠石室及朱砂礦藏。

  戈戮克幾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獺與他的心智相連,他亦看到河獺所見部分。他停下腳步,緊抓住河獺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顫抖。

  河獺指向在面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裡。”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時完全自他身上轉移,專注于山邊及所見幻象。霎時,河獺終於可以呼喚安涅薄,她立刻進入他的心智與本體,與他同在。

  戈戮克靜靜站立,但雙手振顫緊握,高大身軀痙攣顫抖,像只獵犬,想追逐卻找不到氣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與樹叢,映照在最後一絲陽光中,卻沒有入口,短草從多石崎嶇的幹土中長出,大地毫無縫隙。

  雖然河獺沒想著這些字詞,安涅薄卻以他的聲音說話,依然是那軟弱沉悶的聲音:“只有主人能打開大門。只有王者持有鑰匙。”

  “鑰匙。”戈戮克說。

  河獺靜立,埋沒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鑰匙。”戈戮克焦急複誦。

  “鑰匙是王者的真名。”

  話語在黑暗中一躍而出。兩人中,誰的聲音?

  戈戮克緊繃顫抖地站著,依然不知所措。“土銳絲。”過了半晌後他說,近似耳語。

  風吹拂乾草。

  巫師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開啟!我是提納拉!”他的雙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勢,彷佛撥開沉重窗簾。

  面前山壁顫抖、扭動,而後開啟。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寬,地下水自裂縫湧出,漫過巫師腳背。

  他後退瞪視,手激烈比劃,撥開河流如風吹散噴泉,大地裂縫變得更深,露出雲母岩礁。一陣激烈撕裂破碎後,閃亮岩層裂成兩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師走上前去。“我來了。”他以歡沁溫柔的嗓音說道,無畏地踏入大地初綻的傷口,白色光芒在他雙手與頭頂邊波動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頂邊,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臺階,遲疑片刻,瞬間,安涅薄以河獺之聲大喊:“提納拉,墜落!”

  巫師狂亂地踉蹌數步,試圖轉身,卻在漸漸剝落的崖緣失去重心,朝黑暗筆直落下,猩紅披風在他身邊鼓脹飛起,靈光圍繞著他,宛如流星。

  “閉上!”河獺大喊,登時跪下,雙手伏在地面,碰觸岩隙的初綻裂唇。“閉上,母親!癒合!完整!”他懇求、哀乞,說著吐露後才知曉的創世語詞。“母親,完整!”破裂大地哀鳴移動,漸漸合攏,自行癒合。

  餘留一條泛紅裂縫,一道在幹土、碎石與拔起草根間的傷疤。

  風呼嘯吹動矮樹叢上的幹葉。太陽沉入山后,成堆灰黑雲朵低壓聚集。

  河獺獨自蹲踞在山坡腳下。

  烏雲密佈。雨雲飄過小穀,水滴落在幹土低草上。雲層上,太陽正由明亮天宮緩緩邁下西方臺階。

  河獺終於坐起身。他又濕、又冷、又迷惘。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遺失了某樣東西,必須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遺落什麼,卻知道掉在那火熱石塔,那裡有道石階,在灰煙迷霧中緩緩攀升,他得過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搖搖晃晃,拖著腳離開山谷。

  他沒想要隱藏或保護自己,幸好附近沒有守衛。雖有幾個守衛,卻未警備,因有巫師咒語封鎖牢房。咒語已經消失,塔里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絕望法咒下辛勞工作。

  河獺經過烤爐坑大穹室與奔走的奴隸,緩緩爬上光線漸暗、臭氣熏天的盤旋臺階,來到最高處。

  她就在那裡,能治癒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寶藏的貧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門口。她坐在熔爐底旁,瘦弱身體如石灰黑,下巴與胸脯閃耀從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彌卓。”她喚,潰爛的嘴無法清楚說話。他跪下,握起她的雙手,凝視她的臉龐。

  “安涅薄,”他悄聲說,“跟我來。”

  “我想回家。”她說。

  他扶她站起。他沒念咒保護或隱藏兩人。他已耗盡力量,而她雖然擁有極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在通往山谷的奇特旅程,騙巫師說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藝或魔法,且體力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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