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故事集 | 上頁 下頁


  戈戮克在年輕探礦師身上看到一股未經訓練且十分笨拙的力量,正合他用。他需要比現有更多的水銀,因此需要一名尋查師。尋查是很卑下的技巧,戈戮克從未使用,但他看得出那年輕小夥子有這類天賦。應該花點時間知曉男孩真名,好確定能控制他。光想到為了要教導那男孩明白自己的長處,須浪費多少時間,他便不禁歎了口氣。之後,還是得從土裡挖出原礦,將金屬精煉出來。一如往常,戈戮克的想像自動越過阻擾與延誤,直接跳到美妙神秘的終點。

  他將威島智典放在以咒語密封的盒裡,隨身攜帶。書中片段描述真正的精煉火焰,研讀這些章節許久後,戈戮克知道,一旦有足量金屬,下一步就是更加精煉,成為月精。他把書中隱晦不清的語言解讀成:為提煉淨化純水銀,不能以平凡木材生火燃燒,而需要人屍。今晚他在篷房中重新閱讀、沉思這些文字,又發掘另一種意義——這本智典的文字總含蘊另一層深義。或許書本要說的是:牲品不僅要有低賤肉體,還要有次等靈魂。塔中大火不該燃燒屍體,而應燃燒活體。活生生、有意識。污穢下的純淨、痛苦中的幸福,這都是偉大宗則的一部分,一旦窺見堂奧,立時清晰可見。戈戮克確信自己是對的,終於瞭解正確方法,但他不能心急,必須有耐心、必須確定。他翻開另一片段,兩相對照,反復推敲書中內容,直至深夜。有那麼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識邊緣出現某種侵擾。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麼鬼。戈戮克不耐煩地說了一個詞,又回到上王領域的神妙境界。他從未察覺,囚犯的夢境已脫離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帶來,他期待見到他,對他表示慈愛、教導他、稍稍寵他,一如昨日。戈戮克陪著男孩坐在陽光下。戈戮克喜愛孩童與動物,喜歡所有美麗事物。身邊有個小東西頗為愉快,河獺茫然不解的敬畏顯得可愛,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隸的軟弱、伎倆與醜陋病態的身體令人厭煩,河獺當然也是他的奴隸,但這事毋須告訴孩子。他們可以成為師徒。但學徒毫不忠誠,戈戮克心想,記起學徒“早生”——那小子太過聰明,得記得要更嚴格控制他。父子,這就是他跟河獺可能的關係。他要孩子叫他父親。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發現男孩的真名。有幾種方法可以選擇,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簡單的方式便是詢問。“你的真名是什麼?”他問,專注望著河獺。

  河獺內心出現一番微小掙扎,嘴巴卻打開、舌頭移動:“彌卓。”

  “很好,很好,彌卓。”巫師說:“你可以叫我父親。”

  “你一定要找到紅母。”隔天,戈戮克說。兩人再度並肩坐在篷屋外。秋陽和煦。巫師脫下尖頂帽,濃密灰發在臉龐邊隨意飄動。“我知道你幫他們找到那一小叢,但只有幾滴,為了這麼一點來燒,實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幫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點。我想你知道該怎麼辦。”他對河獺微笑,“對不對?”

  河獺點點頭。

  河獺依然惶恐驚駭,戈戮克輕易逼他說出真名,擁有直接終極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已毫無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當晚,他絕望至極。但隨後安涅薄進入他內心,以她自己的意志,憑她自己的方法而來。他無法召喚她,甚至無法想她,也不敢這麼做,因為戈戮克知曉他的真名。但即使他與巫師在一起,她還是來了,她未現身,只出現在他心中。

  巫師的言談與連續、半意識的控制法咒,在周圍形成一團黑暗,令河獺很難覺察她,但他能感覺時,與其說她在他身邊,不如說她就是他,或說他就是她。他透過安涅薄的眼睛看;她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說話,比戈戮克的聲音與咒語更清晰有力。透過她的眼睛及心神,他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後他發現,巫師十分確定自己掌控他的身心靈魂,便忽略了逼迫河獺服從的咒縛。束縛是種連結。他,或是他內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隨戈戮克的咒文連結,進入戈戮克的心智。

  對此渾然不覺的戈戮克繼續喃喃,跟隨自己惑人嗓音織就的無盡咒文。

  “你必須找到真正的子宮、大地的腹囊,裡面有純淨的月種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父?對,對,他與大地共臥,行使父親的權力。他以真正的種子,令她卑賤的黏土受孕,但她不願生下王者,她因恐懼而強壯,因卑劣而任性。她拉住他,將他深藏,害怕生下自己的主人。這正是原因:為了讓他誕生,必須活活燒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思索,神色興奮。河獺瞥見他腦中景象:熾熱的大火堆,燃燒有手有腳的柴火、燃燒尖叫的團塊,如綠木在火焰中尖叫。

  “對,必須活活燒死她。”戈戮克說,渾厚嗓音柔軟迷離,“然後,也只有在那時候,他才會蹦出來,精光燦爛!喔,時候到了,時候早就到了。我們必須為王者接生。我們必須找到那大礦藏。它就在這裡,毋庸置疑!母親的子宮躺在薩摩裡之下。”

  戈戮克再度停頓,突然直盯河獺,讓河獺恐懼得僵直,以為巫師抓到他正窺視。戈戮克看著他一會兒,以半敏銳半茫然的奇特注視,微笑。“小彌卓!”他喚,彷佛恰恰發現河獺在身邊。他拍拍河獺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隱藏事物的天賦,倘加以訓練,這天賦可不小。別怕,我兒,我知道你為何只把我的僕人帶到那個小蘊藏,故弄玄虛、拖延時間。但現在我來了,你服侍我,沒什麼好怕的。你也沒必要對我隱瞞,對不對?聰明的孩子愛戴父親、服從,而父親會論功行賞。”戈戮克貼得非常近——他喜歡如此,然後溫柔親密道:“我確定你找得到大礦藏。”

  “我知道它在哪裡。”安涅薄道。

  河獺無法說話。安涅薄透過他說話,利用他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濃重衰弱。

  除非戈戮克下令,否則很少人對他說話。他用以緘默、弱化、控制所有靠近他身旁之人的咒語,已成毋須思考的習慣。他慣於被聆聽,而非聆聽。戈戮克信賴自己的力量,執著於自己的想法,心裡不存他念。他完全未意識到河獺,只將河獺視為計畫一部分及自身的延伸。“對,對,你會知道。”他說,再度微笑。

  但河獺卻全神貫注在戈戮克身上,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以及巨大的控制力量。他依稀覺得,安涅薄的發話移走戈戮克加在他身上的諸多控制,為他取得一個立足點、一個據點。即使戈戮克如此靠近,近得嚇人,他依然開得了口。

  “我會帶你去。”他僵硬艱辛地說。

  就算有人能說話,戈戮克也習慣聽別人說出他自己放入他人嘴裡的詞語,但這是他想聽,卻未意料能聽見的話。他緊握年輕人的手,將臉貼近,感覺年輕人瑟縮躲開。

  “你真聰明哪,你找到比最初找到那塊更好的岩礦了嗎?值得挖掘、烘烤嗎?”

  “是大礦藏。”年輕人答。

  緩緩說出的僵硬字眼馱載了極沉分量。

  “大礦藏?”戈戮克直視他,兩人臉龐隔不到一手掌厚。他泛藍眼珠中,光芒近似水銀的柔和及瘋狂變幻。“子宮?”

  “只有主人可以過去。”

  “什麼主人?”

  “大宅的主人。王者。”

  對河獺而言,這段對話有如在巨大黑暗中提著一盞小燈行走。安涅薄的智慧就是那盞燈,每向前一步都揭露他必須走的下一步,他永遠看不見自己所站的位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瞭解看到什麼。但他看得到,一字一字,步步向前。

  “你怎麼知道大宅?”

  “我看到的。”

  “在哪裡?靠近這裡嗎?”

  河獺點點頭。

  “在土裡嗎?”

  把他看到的告訴他,安涅薄在河獺腦海低語。河獺說:“一條河流在黑暗中流泄過閃爍屋頂,屋頂下是王者大宅。高聳廊柱支撐極高的屋頂,地板是赤紅色,所有廊柱也都是赤紅色,上面還有閃亮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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