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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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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刃依舊抓著喀布的手臂,而這個盲者另一隻可以自由動作的手抵著崖壁岩石,但兩人都被法術力量鎮服,動彈不得。 格得用盡畢生訓練所得的技藝、使盡個人修為而來的猛銳心力,奮力闔上那扇門,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聲及塑形之手的指揮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會,努力並為完整。可是,正當慢慢合攏的同時,現場那道強光卻減弱再減弱,格得兩手和臉孔的光亮漸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漸逝,最後只剩一小抹微光附著。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亞刃看見那扇門幾乎闔上了。 在亞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覺到岩石在動,覺察到它們在漸漸併攏,也感受到巫藝力量正慢慢鬆弛,漸漸耗盡、用完——他突然大叫一聲:“不!”同時掙脫亞刃的掌握,一撲向前,捉住格得——他儘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壓倒在地,並雙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嚨,想使他窒息。 亞刃高舉那把“瑟利耳之劍”,用力把刀鋒刺進那頭密發底下的頸背。 活靈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寶劍的影子也有鋒利的刀緣。刀鋒刺出一個大傷口,割斷喀布的脊骨。寶劍自己的亮光,照見大量黑血湧出。 可是,拼命殺掉“死人”是徒勞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傷口吞下黑血,又複合了。盲者站起身來,高頭大馬,揮長臂意欲攻擊亞刃,他的面孔因憤怒及怨恨而扭絞,彷佛到現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敵人及對手是誰。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劍傷的複合,那種“沒能力死”的情況比任何垂死都駭人。一股嫌惡的怒氣充塞亞刃內心,那是一股發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揮舞寶劍再刺下強勁的一刀。喀布頭殼裂開,滿臉汙血,但亞刃不讓傷口複合,緊接著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掙扎著跪立起來,念了短短幾個音。 亞刃立刻住手,彷佛有只手緊抓著他握劍的手。剛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鎮住不能動彈。格得有點搖晃地站起來,等他終於站直時,走去面向懸崖。 “願汝完好!”他聲音清晰,講完,舉起巫杖,在岩石門上用火光線條畫出一個形狀:是“亞格南符”,“終結符文”。那是修補道路、畫在棺蓋上的專用符文。這一來,河床石礫之間便完全沒有縫隙或空洞。那扇門闔上了。 整個“旱域”在他們三人腳下震動。頭頂那片永遠不變的單調天空,一道長長的閃電劃過而後消失。 “藉由‘不到時間盡頭不會有人說出口的話’,吾召喚汝。藉由‘創造萬物時所講的話’,吾釋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雙膝跪地的盲者耳邊、在那些纏結的白髮底下,小聲對他說話。 喀布站起來,先慢慢用看得見的雙眼四顧,再看看亞刃,然後看格得。他沒有說話,只用深黑的雙眼凝視他們。他的面容已經沒有一絲憤怒、怨恨、悲淒。他慢慢轉身,沿著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見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沒有光亮,臉上也全然無光。他站在黑暗中,亞刃走過來時,他抓著年輕人的臂膀,穩住自己。一陣無淚的抽咽撼動全身。“完成了,”他說:“全部完成了。” “是完成了,親愛的大師。我們得走了。” “噯,我們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個惶惑無措或氣衰力竭的人,尾隨亞刃走下河道,在岩石與熔渣之間跌跌絆絆,吃力前行。亞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較矮,地面也較平緩時,他轉身朝向來時那條漫長、無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著,他轉向。 格得沒有說話。等他們一暫停,他頓時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憊不堪,頭也垂了下去。 亞刃知道他們來時的路已經封閉,所以只能繼續往前走,必須一直走。“即便太遠,也還不夠遠。”他心想。他仰頭望,黑色山巔寒寂地背襯不動的星星,教人駭怕。他心中再度出現那個譏諷的、挖苦的聲音,正毫不留情地說:“你要半途停下來嗎,黎白南?” 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說:“大師,我們必須繼續走。” 格得沒說什麼,但站了起來。 “我想,我們得橫越這座山脈。” “照你決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啞著嗓子小聲說:“扶扶我。” 兩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開始往山上爬。亞刃盡可能拉扶同伴。這片群峰夾峙的深谷及峽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頭摸路,如此要同時攙扶格得,實在困難。而光是步行,已夠蹣跚難行,等到斜坡漸陡,必須手腳並用攀爬時,困難更是加倍。這裡的岩石粗糙,像鑄鐵般灼手,又冷,而隨著他們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腳接觸這裡的地面,苦不堪言,宛如接觸燒燙的煤,宛如山脈內部有烈火燃燒。但空氣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無風,寂靜無聲。尖銳的岩礫在雙手雙腳的重壓下裂開滑走。幽黑險峭的山脊與山隙在他們面前向上展開,也向兩側伸入黑暗。後方和底下,那個亡魂國度已消失不見。前面和上方,石壘背襯星星矗立山巔。整片黑壓壓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長多寬,只有這兩個塵世靈魂在移動。 疲乏無力的格得,老是絆倒或踩空,他呼吸越來越沉重,兩手按壓岩礫時,就痛得喘息吸氣。亞刃耳聞法師哀籲,心疼如絞,一直努力讓他別跌倒。但這條路常窄得沒辦法並肩同行,亞刃總要在前頭先找到踩腳的位置。最後,爬到一處直逼星辰的高坡時,格得滑了一跤,向前僕倒,爬不起來了。 “大師,”亞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喚他的真名:“格得。” 格得沒有移動或回答。 亞刃兩手扶他起來,背著爬上這段高坡。爬到盡頭時,前方有好長一段平坦的路面。亞刃把重負放下,自己在他身旁臥倒,氣衰力竭,既痛苦又絕望。這裡是兩座黑色山巔中間的隘道頂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爬上來的目標。這是隘道,也是盡頭,前方無路了:平地的盡頭,就是懸崖邊緣。而懸崖再過去,是無邊的黑暗。不閃的繁星高掛在天空的黑淵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撐得久。亞刃一俟有力氣爬動,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頭那塊黑暗邊緣。懸崖底下僅一點距離之處,他看見象牙色的沙灘。白色間雜黃褐色的海浪卷上沙灘後,碎為泡沫。越過海面,則見太陽在金色暮靄中下沉。 亞刃重返黑域,全力攙扶格得起來。兩人一起奮力前進,直到他再也走不動為止。至此,一切告終,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陽光、澎湃的汪洋之聲,盡皆不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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