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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光明是什麼?”

  “黑暗!”

  “你的名字叫什麼?”

  “我沒名字。”

  “這塊地域內的一切,都有真名。”

  “那麼,把你的真名告訴我!”

  “我叫格得,你呢?”

  盲者猶疑了一下,說:“喀布。”

  “那是你的通名,不是你的真名。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的‘真實’何在?是不是遺留在你死去的帕恩島了?看來你遺忘不少事。啊,兩界之王,你已經忘了光明、忘了愛、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反正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就擁有淩駕你的權力。大法師格得,就是那個‘在世期間忝任大法師’的格得!”

  “我的名字對你沒有用處,”格得說:“你根本沒有力量淩駕我。我的身體正躺在偕勒多的沙灘上、在陽光下、在運轉中的地表上。等那個身體死了,我會來這裡——但僅是名義上來,只有名義、影子。你不明了嗎?你由冥界召集那麼多影子,你把橫死的所有東主喚齊了——連最智慧的巫師,我的大師厄瑞亞拜,也不放過。幹了這麼多好事,你難道一直不明了嗎?即便是他,也不過是個影子、是個名字而已。他的死並沒有取消‘生命’,也沒有取消‘他’。他在那邊——在那邊,不在這邊!這邊除了塵土與影子以外,一無所有。在那邊,他是土地、是陽光、是樹葉、是鷹揚。他活著,所有曾經死亡的都活著。他們重生了,而且沒有終結——永遠不會終結。所有人都是這樣,除了你。因為你不肯死,你為了挽救自己而喪失死亡、喪失生命。為了你自己!你不朽的自我!那不朽的自我是什麼?你是什麼人?”

  “我是我自己。我的身體永不毀壞或死去——”

  “活著的身體會痛苦,喀布;活著的身體會變老,會死亡。死亡是我們為自己的生命、為全體生命支付的代價。”

  “我不用支付那種代價!我可以死去,但死去之時又復活了!我不可能被殺死,我是永生不死的。只有我一個人永遠是我自己,永遠是!”

  “這麼說,你是什麼?”

  “永生者。”

  “講出你的名字。”

  “永世王。”

  “講出我的名字。我一分鐘前告訴過你了,講出我的名字!”

  “你不是真的。你沒有名字,只有我存在。”

  “你存在,卻沒有名字,沒有形式。你無法看到白日天光;你無法看見黑暗。為了挽救你自己,你出賣綠色土地、太陽與星星。但你沒有自我。你出賣的那一切,才是你自己。你徒然付出了一切,卻只獲得空無。你現在拼命把世界拉向你,包括已失去的光明和生命,以便填補你的空無,但那是填不滿的。就算找來全地海的歌謠,找來全天空的星星,也填補不了你的空虛。”

  在群峰下這塊冰冷的谷地,格得的聲音振盪如鐵,嚇得那位盲者瑟縮倒退,他抬臉時,些微星光照在他臉上,樣子彷佛在哭泣,但他沒有眼睛可以落淚。他的嘴巴張開又闔上,一團黑裡沒有跑出任何話語,僅有痛苦呻吟。他最後總算說出一個詞,但扭曲的嘴唇幾乎說不成。那詞是:“生命”。

  “喀布,假如可能,我願給你生命,可惜我沒辦法,你畢竟是死的。不過,我可以給你死亡。”

  “不要!”盲者大叫出聲,之後又連聲說:“不要,不要。”並伏地抽泣,只不過他的臉頰與石礫河床一樣乾枯,只有夜色,沒有水流。“你沒辦法。不可能有人解放我。我開啟兩界之間的門,結果關不上。沒有人能把它關上。它永遠不會闔上了。但它有拉力,會拉我過去,我非回去不可。我必須穿過它,再回這裡,涉身塵土、冰冷、與靜默。它一直吸我、一直吸我,我既不能丟下它不管,也關不上它。這樣到最後,它會把世界的光明吸盡。舉世河流都會變成像這條旱溪。無論什麼地方都不會有哪種力量可能關上我已經開啟的那扇門!”

  很奇怪,他的話語及聲音,在在融合了認命與報復,畏怖與自傲。

  格得只說:“那扇門在哪裡?”

  “那個方向,不遠。你可以去,但你做不了什麼。你關不上它的,就算你集中全部力量於一次行動,也還是不夠。沒有什麼是足夠的。”

  “說不定足夠。”格得回答:“儘管你選擇認命,但要記住,我們還沒嘗試。帶我們去吧。”

  盲者抬起面孔,驚懼與仇恨的掙扎明顯可見。最後,仇恨戰勝。“我不帶路。”他說。

  聽了這話,亞刃跨前一步,說:“你要帶路。”

  盲眼者僵持不動,這個死域的冰冷寂靜與黑暗包圍著他們、包圍著他們的話語。

  “你是什麼人?”

  “我名叫黎白南。”

  格得說了:“你這個自稱為王的人,可曉得這位是什麼人?”

  喀布起先依舊僵持不動,不一會兒,便有點喘息地說:“可是,他已經死了呀——你們都死了,回不去了。沒有路可以出去,你們被卡在這裡了!”說著,原本的微光漸逝,他們聽見他在黑暗中轉身離開,快速步入黑暗。“大師,快給我光亮!”亞刃高喊,格得於是高舉巫杖到頭頂上方,讓白光劃破既有黑暗,照亮岩石與黑影。在眾多黑影中,可以看見盲者高大駝背的形影夾在其間,迅速閃避,向上游走去。他雖然看不見,奇特的步伐卻毫不躇躊。亞刃手中執劍,緊隨其後。格得則緊隨亞刃之後。

  不久,亞刃便超前他同伴很遠,四周光線非常微弱,因為光線大都被礫石與河床彎道隱去了。不過,喀布前進的聲音、以及知道喀布就在前方,已足夠指引。路徑漸陡時,亞刃也漸靠近。他們正攀爬一個兩側岩石挾擠的峽谷。這條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間蜿蜒。石礫在他們腳下啪噠響,也在他們兩手之下啪噠響——因為他們非攀爬不可。亞刃覺察出河岸最後一個窄口到了,便向前撲倒喀布,捉住他手臂,迫使他停步。現場有點像石礫凹盆,寬僅五、六呎,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變成一個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與熔岩構成的巔危懸崖。懸崖之中有個黑洞——是“旱溪”的源頭。

  喀布倒沒嘗試擺脫。格得靠近時,雖然他正轉身面向亞刃,但他那張沒有眼睛的面孔被光亮照得清楚。“這裡就是那地方,”他終於這麼說,一種像微笑的表情,在他唇際成形。“這裡就是你們要找的地方。看見了嗎?到那裡面就可以獲得重生,只要跟隨我就行。你會永生不死,屆時我們將一起當王。”

  亞刃注視那個乾枯的幽暗源頭、那個塵土之口、那個亡魂爬著進入地底黑暗再生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來那麼令他嫌惡,以至於他得拼命壓抑欲嘔的感受,才能以嚴厲的聲調說:“讓它闔上!”

  “它終歸要闔上。”格得來到亞刃身旁說道。這時他兩手和臉孔都炯炯發光,彷佛他是一顆星,落入這無盡的黑夜。在他面前,那個乾涸源頭、那扇兩界之門大開。它看起來空蕩寬闊,至於深淺如何,無從得知。只曉得裡面沒有東西可以讓光亮投射,好讓眼睛能看見。它是個空淵,既沒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沒有生命或死亡進出。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是一條哪裡都到不了的路徑。

  格得高舉兩手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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