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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有幾次,他們穿過別的亡者城鎮,那裡的屋頂都有角,抵著永遠不動的星星。走過那些城鎮之後,又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有一回,他們一出城鎮,城鎮就立刻消失在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前方高聳的山脈漸漸靠近。他們右手邊,山脈斜坡照例隱逝於無形。從跨越那道石牆算起,不知有多久了?

  “從那個方向過去,有什麼東西?”亞刃渴望聽見有人說話,便小聲問格得。但法師搖頭說:“我不知道。可能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他們所走的方向,斜坡好像愈來愈不陡,但腳底下的地面,砂礫尖銳,像熔岩渣。他們依舊繼續走,亞刃這時雖然累透,卻已經一點也沒想到要回頭了。為了點亮沉寂的黑暗,也為了減輕內心的疲乏與恐懼,他有一次特別回想一下自己的家鄉。可是他竟然記不起陽光是什麼樣子,也想不起母親的容貌。除了繼續走,別無他途。所以他就這樣繼續走。

  他覺察到腳下的地面平坦了,一旁的格得猶疑一下,於是他也停步。漫長的下坡已終止,盡頭已臨,前頭無路,不須再走了。

  他們正置身“苦楚山脈”正下方的谷地。腳底踩的是岩石,四周是摸起來粗糙如熔岩渣的巨礫,好像這狹穀是幹河床,曾有溪河流經此地;也像是因年代久遠而冷卻的熔岩河道,熔岩來自火山,而火山高聳著無情的黑色山巔。

  亞刃在黑暗中的這個狹穀裡靜立不動,格得在他身邊也靜立不動。兩人很像那些漫無目的的亡者,默默不語凝望空茫。亞刃略微畏懼地想:“我們走太遠了。”但他並不很害怕。

  好像無所謂。

  格得把亞刃的想法講出來:“我們走太遠了,回不了頭。”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這巨大陰暗的空曠仍舊使它在四周稍微回蕩。回蕩聲讓亞刃的精神略微一振。

  他們來這裡,不是希望與所尋找的那個人一會嗎?

  黑暗中有個聲音說:“你們走得可太遠了。”

  亞刃回答道:“惟有太遠才夠遠。”

  “你們已經走到‘旱溪’這裡,”那個聲音說:“沒辦法回石牆,沒辦法重返生界了。”

  “雖然不走那條路,但我們總會知道你走哪條路。”格得在黑暗中這麼說。雖然亞刃與他並肩而立,卻幾乎看不見他,因為高山遮去半數星光,而這條旱溪的河道宛如“黑暗”本身。

  對方沒有回答。

  “在這裡相會,我們倒是平手。喀布,如果你目盲,反正我們身處黑暗中,根本看不見。”

  沒有回答。

  “在這裡,我們無法傷你,我們無法殺你,你究竟怕什麼?”

  “我一點也不怕。”黑暗中那聲音說道。接著,藉由格得巫杖偶爾附著的光亮,一點一點接連起來,隱約可以瞧見一個男人站在格得與亞刃上游處那些石礫的陰暗巨塊之間。這人個子高,肩方臂長,與砂丘丘頂及偕勒多島海灘所見的人影相仿,但比較老。他的頭髮是白的,厚厚地覆蓋高額頭。原來他在這個死亡國度以靈體現身,沒被龍火燒焦,也沒殘廢——但也非完整:他的眼窩是空的。

  “我一點也不怕,”他說道:“死人要怕什麼?”他笑起來,那笑聲在群山間的石礫狹穀回蕩不已,十分虛假可怖,使亞刃暫時停止呼吸,但他抓著劍,聆聽下文。

  “我不知道死人要怕什麼,”格得回答:“一定不怕死吧?但好像你怕死呢——所以你找了一個躲避它的辦法。”

  “沒錯。所以我才活著:我的身體活著。”

  “但活得不太好,”法師挖苦道:“幻象可能隱藏年齡。不過,歐姆安霸對待那身體倒不怎麼仁慈咧。”

  “我可以修補呀。我知道治療的秘密,也知道恢復年輕的訣竅,那不純是幻象而已。你當我是什麼?就因為別人稱呼你大法師,你就把我當村野術士啦?舉世所有法師當中,我是唯一發現‘永生之道’的人,從沒半個人發現!”

  “或許是因為我們沒去尋找。”格得說。

  “你們找過了,你們全都找尋過,但沒人找著,所以才編些聰明字眼,勉強說明生死之間的‘接納’、‘平衡’、‘均衡’等等。但它們只是字眼,用來掩蓋失敗的謊言,用來掩蓋你們對死亡的恐懼!若有可能,一個人怎會不希望永生?而我能永生,我是不死的。我做到你們都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是你們的師傅,你明明知道這一點。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辦到的,大法師?”

  “想。”

  喀布靠近一步,亞刃注意到,這人雖然沒有眼睛,動作倒不全憑瞎闖,他好像知道格得與亞刃站立的確切位置,而且雖然好像沒轉頭看亞刃,卻能同時覺察兩人。他可能仍具備一些巫術的“代眼”,好比那些“派差”與“顯像”擁有的聽力與視力,雖然或許不是真視力,但多少賦與他覺察力。

  “我在帕恩島時,技藝在你之下,”他對格得說:“當時你處於全盛期,以為教了我學到謙卑的一課。啊,你確實教了我一課,但卻不是你最初預期的那樣!我當時對自己說:既然見識了死亡,我決計不接受它。讓‘傻瓜’自然而然去經歷傻瓜過程吧,但我是人,優於自然,勝於自然。我不遵循那條自然過程,我絕不止於做我自己!有了這個決心之後,我再把《帕恩智典》找來研究,但關於我想要的東西,那裡面只有一些暗示或淺薄知識,所以我不管那些東西,自己重新編造,結果編成一套新法術——有史以來最高超的法術,是最高超、也是最終極的!”

  “就在施展那項法術時,你死了。”

  “對!我死了。我有勇氣赴死,去找尋你們這些懦夫不曾找到的:死裡複生的途徑。我開啟了自有時間以來一直緊閉的那扇門,所以我現在才能自由來到這裡,也能自由返回生界。而且我打開的那扇門,不僅在這裡開啟而已,也在生者的心中開啟——在他們存在的深處與不知名處開啟,在那裡,我們是同處黑暗的一體。這點他們都明瞭,所以才來找我。而亡者也一定會來找我。不論是生是死,他們都會找我,因為我還沒喪失生界的魔法技藝。所以,只要我下令,管他是亡魂、王爺、法師、傲婦,都必定遵令跨越那道石牆。想來往生死兩界,就得遵從我的指揮。每個人不論死活,都要找我——一個死去但活著的人!”

  “他們去哪裡找你,喀布?你平常都在什麼地方?”

  “在兩界之間。”

  “可是那裡既非生、亦非死。生命究竟是什麼,喀布?”

  “權力。”

  “愛是什麼?”

  “權力。”那個盲者弓起肩膀,厲聲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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