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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安靜了,骯髒的面頰滾下淚珠,與沒梳理的一綹綹頭髮並列。

  雀鷹雙手捧起那張皺紋滿布、淚痕斑斑的臉龐,很輕很柔地親吻她雙眼。她呆立不動,雙目閉合。他貼近她耳朵,用太古語講了一些話,並再親吻一次,才把她放開。

  她睜開雙眼,用深思、驚歎的目光注視他許久。一名新生兒就是這麼看母親的,同樣,一個母親也是這麼看孩子的。然後她慢慢轉身走向大門,入內,關門,全靜悄無聲,臉上一徑掛著驚歎的表情。

  法師也靜悄悄轉身,開始往外走向街道。亞刃隨後,什麼問題也不敢提。不久,法師止步,立正荒廢的樹園中,說:“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給她一個新的,這樣就等於重生了一般。在這之前,她既沒有外來協助,也沒有希望。”

  他的聲音緊繃而僵硬。

  “她曾是個有力量的女子,”他繼續說:“非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調配藥師,而是擁有技藝和法術,善於運用她的技藝創造美,實在是個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過去的生命曾經如此,可惜全都浪費了。”他突然掉轉頭,步入樹間甬道,站在一棵樹幹旁邊,背對亞刃。

  亞刃獨自站在酷熱、樹影斑駁的陽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鷹不好拿自己的情緒煩擾他,他實在也不曉得該做什麼或說什麼才好。不過,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同伴。這並非只是初見時那種多情的熱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處拉出一條連結,編造了一個無法拆解的維繫。他可以感覺,當下這份愛裡有種慈悲——少了那慈悲,這份愛就不夠純粹、不夠完全,也不會持久。

  不久,雀鷹穿過樹園的綠蔭走回來。兩人都未發一語,肩並肩繼續走。這時已經很熱了,昨夜的雨水已幹,塵上在他們腳下揚起。今天上午,亞刃好像受夢境影響,心中起過乏味沮喪之感;現在,忽兒曬太陽、忽兒走樹蔭,他倒感覺趣味橫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標何在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真的沒達成什麼目標。下午時間只是耗在:先與關心染料礦砂的人交談,繼而為幾小塊人家所謂的艾摩礦石議價。拖著步伐,傍晚的陽光落在頭上和頸背,兩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時,雀鷹表示意見說:“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過,我懷疑叟撒拉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異。”

  “這裡的人好奇怪,”亞刃說:“他們不管什麼事都無法分別差異,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個村民對村長說的:‘你不會曉得真的靛藍與藍土的不同’……他們一個個抱怨時機不好,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機不好。他們說產品偽冒不實,卻不知改進。他們甚至不曉得工匠與巫師不同,也不知道工藝和巫藝不一樣。他們頭腦裡簡直沒有顏色的界線分野。在他們看起來,萬事萬物一樣,都是灰的。”

  “噯。”法師如在深思,但依舊大步前進。他的頭低垂在兩肩之間,狀似老鷹。雖然他個子矮,但步伐大。“他們所缺的,是什麼?”

  亞刃毫不遲疑回答:“生命的歡欣。”

  “噯。”雀鷹再應道。他接受亞刃的陳述,並陷入深思。好大一會兒才說:“真高興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實在累了,腦筋不濟。打從今天早晨起,打從跟那位名叫阿卡蘭的婦人談話起,我心裡就一直很難受。我不喜歡虛擲及破壞。我不喜歡有敵人。假如偏不巧得有個敵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尋找,去與他相會……不管是誰,倘若不得不四處尋訪,報償應該是可喜的寶物,而不是可憎的東西。”

  “您是指敵人嗎,大師?”亞刃說。

  雀鷹點頭。

  “那婦人講到那個‘大人’,那個‘黑影之王’時——”

  雀鷹又點頭。“我猜沒錯,”他說:“我猜,我們要找尋的究竟,不只是一個所在,也是一個人。正在這島嶼散播的,是邪惡,邪惡,它使島上的工藝和驕傲盡失,這真是悲慘的浪費。只有邪惡意志才達得到這種效果。可是,它卻不只使這裡屈服,也不是只讓阿卡蘭或洛拔那瑞屈服而已。我們所尋查的軌跡,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軌跡,這就好比我們追趕一輛運貨車下山,結果眼睜睜看它引發一場雪崩。”

  “那個——阿卡蘭——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關那個敵人的資料,比如他是什麼人,在哪裡,或者說——他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別的?”

  “孩子,現在還不行。”法師雖然輕柔回答,但聲音頗為悽楚。“她本來可以提供,這倒不用懷疑。她雖然瘋了,仍有巫力。她的瘋狂其實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卻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經夠痛苦了。”

  他繼續前行,低頭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亞刃聽見背後有慌慌張張的跑步聲,回頭一瞧。有個男人在追他們,雖然距離仍遠,但正快速趕上來。西下的太陽光線中,可見塵土飛揚,那人剛硬的長髮剛好形成一個紅光環,狹長的身影在樹園甬道及樹幹間一路蹦跳而來,看起來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趕上來時,亞刃的手抬起來,舉到他劍柄應該在的地方,接著舉到那把遺失的刀子應該在的位置,最後握成拳頭,這些動作都在半秒內做完。他橫起臉,向前一步。那個寬肩男人比雀鷹足足高一個頭,喘著氣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個瘋子。“我找到了!”他一直這麼說。

  亞刃想用嚴厲的威脅口吻和態度,先聲奪人淩駕他,便說:“你想幹什麼?”

  那男子想繞過他,去雀鷹面前,但亞刃再向他跨一步。

  “你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雀鷹說。

  才不過短短一句話,那男人就中止了喘息,並鬆開握緊的拳頭,眼神也平靜了些,還點點頭。亞刃覺得自己真笨,竟然想保護他的同伴,便知趣退後、讓開。

  “以前我是絲染師傅,”他說:“但現在我沒辦法染了。”說完,他先以懷疑的眼光注視雀鷹,接著竟露齒而笑。他搖搖他那顆紅蓬蓬、而且覆了灰塵的頭,說:“你把我娘的名字取走。害我不認得她了,而且她也不認得我。她依舊很愛我,但她不管我,她死了。”

  亞刃心頭一緊,但他望見雀鷹只是搖頭好一陣子。“沒有,沒有,”他說:“她沒死。”

  “但她終究會死,終究會死。”

  “噯。這是存活的結果。”法師說。絲染師傅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後向雀鷹逼進,抓住他肩膀,低頭看他。他動作太快,亞刃來不及制止,但畢竟已靠近,便聽見那男人小聲對雀鷹說:“我找到黑暗境域的洞了。那個大王站在那裡,他看著黑暗,統治那個境域。他手上有個小燭火,他吹口氣把它弄熄,然後再吹口氣把它點燃!點燃了!”

  雀鷹被抓著肩膀小聲說話,一點也沒有出手抵拒,只簡單回問:“你見到那情景時,人在哪裡?”

  “床上。”

  “做夢嗎?”

  “不是。”

  “你越過那道牆了?”

  “沒有。”絲染師傅說著,突然清醒了,而且好像感到不自在。他鬆開法師,自己退後一步。“沒有。我……我不知道那是哪裡。我找到了,但我不曉得那是哪裡。”

  “我想知道的就是:那是哪裡。”雀鷹說。

  “我可以幫你。”

  “怎麼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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