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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你有船。你是駕船來的,要繼續航行,是要往西去嗎?那就是方向,往那個方向去,就可以到他出來的地方。一定有個地方,一個在世間的地方,因為他是活的——他不是從那道牆跨過來的精靈或鬼魂,不是那樣。除了靈魂以外,誰也不能帶什麼越過那道牆,但他有實體,是凡人的軀體。我看見已熄的火焰在黑暗中被他點燃,我看見了。”男人的面孔扭曲起來,在斜長的金紅霞光中,看起來有一種瘋狂之美。“我曉得他早已征服死亡,我就是知道。我為了知道,還放棄了巫藝。我以前是巫師唷!你也懂得巫術嘛,而且你也要去那裡。帶我一起去吧。”

  同樣的霞光映照在雀鷹臉上,但呈現的是一張堅定嚴冷的臉龐。“我是要去那裡沒錯。”他說。

  “讓我跟你去吧!”

  雀鷹略略點頭。“我們開航時,如果你在碼頭,就讓你去。”他仍和先前一樣冷靜。

  絲染師傅又退後一步,然後站著看他,臉上的興奮神色慢慢被陰霾整個籠罩,最後更由一種古怪沉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看起來好像理智的想法正在努力,想衝破一直困擾他的字詞、感覺、視野等合成的亂團。最後,他一語不發轉個身,循原路跑下街道,重新投入他剛才跑來,塵埃尚未落定的飛揚塵土中。亞刃長舒一口氣。

  雀鷹也歎口氣,雖然他的心頭好像沒有輕鬆一點。“噯,”他說:“奇異的路徑要有奇異的嚮導。我們繼續走吧。”

  亞刃在他身側跟隨。“您不會帶他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問。

  “那就看他了。”

  亞刃心中閃過一道怒火,並暗想:“那也要看我呀。”但他嘴裡沒說什麼,兩人默默同行。

  他們重返叟撒拉港口,沒見到半點好臉色。像洛拔那瑞這樣的小島,誰做了什麼事,立刻傳遍全島,人人皆知。無需懷疑,自有島民見到他們半途轉去絲染師傅的家,還見到他們在路上與那個瘋子交談。旅店主人接待他們沒有好聲氣,他妻子則顯得怕他們怕得要死。傍晚,村民又圍坐在旅店屋簷下,大家的態度充分說明:他們不跟外地人閒聊,但自己人之間則盡力來點小聰明,彼此逗逗樂子。只可惜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小聰明可以相互較量,所以很快就失去了歡樂氣氛。大家久久無言,最後是村長對雀鷹說:“你有沒有找到藍礦石?”

  “我找到了一些藍礦石。”雀鷹禮貌回答。

  “一定是薩普利告訴你去哪兒找的。”

  其他村民一聽這個嘲諷傑作,一致哈哈哈瞎起哄。

  “薩普利就是那個紅發男子?”

  “是那個瘋子。你今天早上拜訪過他娘。”

  “我是去尋找巫師。”這位巫師說。

  皮包骨男人座位最靠近雀鷹,他朝黑裡吐口水,說:“找了做什麼?”

  “我以為可以發現我要尋找的究竟。”

  “一般人都是為了絲綢才來洛拔那瑞,”村長說:“他們不會來這裡找礦石,也不會來這裡找魔法、找揮動手臂外加嘰哩咕嚕等等那些術士把戲。殷實百姓在這裡安居,而且只幹殷實活兒。”

  “說得對,他說得對。”其他人眾口齊聲。

  “所以我們不希望與我們不同的人到這島上來。外地人來這裡,只會到處窺探,打聽我們的商情。”

  “說得對,他說得對。”又是眾口齊聲。

  “要是能碰到不瘋的術士,我們自會安排他到染工坊去幹正經事。偏偏他們都不曉得怎麼幹正經事。”

  “要是有正經事可做,他們可能會做。”雀鷹說:“你們的染工坊都鬧空城,樹園也沒人照料,倉庫的絲綢都是很多年前紡織的。你們洛拔那瑞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我們照料自己的事業。”村長衝口道,但那個皮包骨男人激動地插嘴說:“告訴我們,為什麼商船都不來?霍特鎮的人都幹什麼去了?是因為我們的產品差嗎?——”他的話被大家生氣地否定。現場叫嚷成一團,甚至激動得站起來跳腳。村長揮拳到雀鷹臉上,另一村民拔出刀子。大夥兒的情緒已呈狂亂激忿。亞刃立刻起身,望向雀鷹,期待他會突然站起來發射法術光,用他的力量把眾人變成啞口不能言。但他沒有,依舊坐著,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靜聽大家的威嚇。慢慢地,村民安靜下來,正如剛才無法繼續歡樂一樣,現在也無法繼續憤怒了。刀子入鞘,威嚇轉為譏嘲,並開始陸續散去,如同狗群打完狗架離開:有的大搖大擺,有的悄悄潛逃。

  剩下他們兩人時,雀鷹才起身,步入旅店,拿起門邊的水壇喝了一大口水。“走吧,孩子,”他說:“我受夠了。”

  “去船上?”

  “噯。”他擺了兩塊商旅用的銀兩在窗櫺上,付清住宿費用,拎起簡便的衣物旅袋。亞刃疲倦想睡了,但他四下瞧瞧這家旅店的這個房間,窒悶陰森,都怪屋椽上那些騷動的蝙蝠。他想起昨天夜裡在這房間內的情況,便心甘情願跟隨雀鷹離開了。

  兩人一同走下叟撒拉一條幽黑街道時,他想到,現在離開,准讓那個瘋子撲個空。誰知,他們來到港口時,那瘋子已在碼頭等候。

  “你來啦。”法師說:“要是想一起走,就上船吧。”

  薩普利不發一語便步入船內,蹲在船桅邊,宛如一條邋遢狗。亞刃見狀抗議:“大師!”

  雀鷹回頭,兩人在船上邊的碼頭面對面。

  “他們這島上的人都瘋了,我以為您可沒瘋,為什麼帶他走呢?”

  “讓他當嚮導呀。”

  “嚮導?去找更多瘋子嗎?還是想要淹死、想要背後被捅一刀?”

  “是去找死沒錯,至於遵循哪條路,我倒不曉得。”

  亞刃語帶忿懟,而雀鷹雖然平靜回答,聲音卻有股烈勁。亞刃不慣被人質疑,但自從下午在路上曾想對付這個瘋子,以期保護大法師開始,他就明白,他的保護多麼沒有效用、多麼沒有必要。這一來,他不但感覺辛酸,而早上那股忠心奉獻的激昂之情,也因而糟蹋、虛擲了。他不能保護雀鷹,他不容許做任何決定還不打緊;他甚至也不能,或者也不容許瞭解這次追尋的性質。他只不過被當成小孩,拉來參與這項追尋罷了。但他不是小孩啊。

  “大師,我不跟您爭論,”他盡可能冷靜地說話:“但這……這實在沒有道理呀!”

  “這的確是用全部道理都講不通。我們要去的地方,‘道理’不會帶我們去。那麼,你要來,還是不來?”

  淚水與忿怒迸進亞刃眼裡。“我說過我願與您同行,為您效勞。我不食言。”

  “那就好,”法師淡然道,而且好像意欲轉身離開,但他又一次面向亞刃。“我需要你,亞刃,你也需要我。為什麼你需要我,讓我現在告訴你。我相信,我們要去的這條路,就是你要走的路。理由倒不在於服從或忠誠之類的事,而是因為在你見到我之前,在你涉足柔克學院之前,在你由英拉德島出航之前,它就已擺明是你要走的路了。現在你已經不能回頭了。”

  他的聲音沒有變柔和,亞刃也以同樣的淡然口氣回答:“我為什麼要回頭?又沒有船,而且是在世界的這個邊緣上?”

  “這是世界邊緣?不,世界邊緣還遠得很。我們恐怕一輩子都到不了。”

  亞刃點了一下頭,倏忽飛旋進船。

  雀鷹解纜,並為船帆注入輕風。

  一離開洛拔那瑞幽隱而空蕩的碼頭,清爽的空氣即由深黑的北方飄來。月亮在他們前方光潔的海面?灑銀光,但是他們的船隻沿海岸轉南航行時,月亮在他們左側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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