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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船桅晃動之後,也看不見了。亞刃覺得好像有條冰涼的灰毯子蓋上背脊。鼓聲減弱一下又恢復,但速度變慢了。

  “這霧,濃得像凝結的牛奶。”亞刃聽見頭上方某處,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說:“喂,繼續劃槳!這一帶二十哩內沒有沙洲!”

  濃霧中,有只粗硬帶疤的腳踩踏過來,近距離出現在亞刃面前,停了一下就移走了。

  在霧中感覺不出船隻前行,只能感覺它在搖擺,並聽見船槳推拉的聲音。規律的鼓擊彷佛消了音,四周黏濕寒冷。亞刃頭髮上集結的霧氣,凝成水珠流入他眼睛,他努力用舌尖去接水滴,並張口呼吸濕潤的空氣,希望藉此解渴,只是牙齒忍不住打顫。一條冰冷的金屬鏈甩到他的大腿股,觸碰之處有如火燒般灼疼。鼓聲叮咚叮咚,然後止歇。

  一片寂靜。

  “繼續擊鼓!出了什麼狀況啦?”沙啞如耳語的那個男人聲音從船首發出,但沒人回答。

  船隻在闃靜的大海上又前進了一點,模糊難辨的船欄外,什麼也瞧不見,一片空茫,但好像有東西擦到船身。在這片詭異的死寂幽暗中,那個磨擦聲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觸礁了!”囚犯中有人小聲說,但四周的死寂覆蓋了他的聲音。

  濃霧變明亮了,宛如有光亮在霧中放射。亞刃因而看清楚同鏈在一起那幾名奴隸的面孔,他們頭髮沾著的水氣都在閃光。船身又晃了一下,他借機使力扭動鎖鏈,並拼命拉長脖子,以便看清前頭的船上情況:甲板上的濃霧,宛如薄雲後的明月,放出寒光。槳手好像雕像般坐著,幾個船員站在船腰地帶,兩眼都微微發光。艙門邊有個男人獨自站立,光亮是從他身上放射出來的,包括他的面孔、兩手、以及一根有如熔銀般發亮的手杖。

  那個發亮的男人腳邊,有個黑暗形體蹲伏著。

  亞刃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大法師全身罩覆光亮向他走來,然後在甲板上跪下。亞刃感覺大法師伸手摸他,也聽見大法師張口說話,接著,感覺腰間和手腕的枷鎖不見了,船尾響起鎖鏈連迭的匡當聲,但沒有人移動,只有亞刃試著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因為束縛過久不動的緣故。大法師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臂,藉此一臂之助,亞刃總算爬出貨艙,然後趴在甲板上。

  大法師走開,霧濛濛的光亮隨著他的走動,照在靜止不動的槳手臉上。他走到蹲伏在船欄邊那個男人身邊止步。

  “埃格,我向來不懲罰,”說話者堅定清晰的聲音,與霧中清冷的法術光同樣清冷。“但基於公道正義,我把這件事算在你帳上:從今天起,你將變成啞巴,直到你找著值得一說的隻字片語為止。”

  他轉頭走回亞刃身邊,伸手扶持亞刃站起來。“走吧,孩子。”有他幫忙,亞刃勉強蹣跚前行。然後半爬半跌,踏上那條在奴隸船邊輕搖的小船“瞻遠”。在霧中看來,她的船帆如同飛蛾之翼。

  光亮在同樣的死寂中消逝,小船由大船船側轉向駛離。那艘大船、以及模糊的船桅燈籠、靜止的槳手、笨重粗大的黑色船身,好像瞬間不見了。亞刃彷佛聽見幾聲?喊當空破出,但聲音薄弱,而且很快消逝。不久,濃霧開始變薄並散開,在黑暗中吹拂而去。他們駛出濃霧區,進入星空下,“瞻遠”安靜得有如一隻飛蛾在大洋清明的夜色中穿梭。

  雀鷹拿幾條毯子替亞刃蓋好,並給他水喝。亞刃突然想哭時,雀鷹伸手放在這男孩的肩頭,但什麼話也沒說。不過,他的觸摸自有溫柔堅定的力量,受安慰的感受慢慢傳遍亞刃全身,使他溫暖,加上小船輕搖,舒解了他的心。

  亞刃仰望同伴。他黝黑的臉孔已無一絲非屬塵世的光輝,但背襯星空的緣故,使亞刃幾乎無法看清他的容顏。

  小船繼續在咒語指引下飛駛,兩邊船側的浪花彷佛受驚而低語。

  “那個戴頸圈的男人是什麼人?”

  “安靜躺著。他是個海盜,名叫埃格。他戴那條頸圈,是為了隱藏以前被刀割的傷痕。看來他的海盜行業沒落了,換做奴隸買賣。但這回可讓他碰到賣壓了。”話話者嘲諷的平靜聲音裡,含有一絲滿足。

  “你怎麼找到我的?”

  “巫術,加上賄賂……我白白浪費了時間。本來我不希望人家知道,大法師暨柔克學院護持竟然在霍特鎮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尋訪,所以很希望能夠一直保持喬裝,但結果卻不得不追蹤這個人、追蹤那個人。而且等我終於發現奴隸船在破曉前就已出航時,不覺大為光火,所以就把‘瞻遠’開來,由於海上平靜無風,只好為她的船帆注入法術風,又迅速把港灣內所有船隻的船槳都用槳栓暫時固定——要是他們聲稱法術全是謊言和矯飾,那麼,船槳被法術這樣固定而動彈不得,該如何解釋,那是他們的問題了。可是,我卻因倉促和義憤而錯失了埃格的船,他的船由於想躲避暗礁而朝東南方駛離港口。這一整天,凡我所做的事,都碰到黴運。在霍特鎮實在沒有好運可言……噯,反正最後我是利用尋查術,才能摸黑登上他們的船。你不是該睡個覺,好好休息了?”

  “我還好,感覺好多了。”亞刃原本的寒冷被輕微發燒取代,不過,他確實感覺好多了,雖然身子虛乏,思緒卻輕盈地跳來跳去。“你多久就清醒了?後來賀爾怎麼樣?”

  “我和白日天光一同醒來。所幸我的頭還算硬,只是耳朵後方有個腫塊和割傷,好像裂開的小黃瓜。至於賀爾,我把他留在‘藥眠’當中。”

  “都怪我沒看守好……”

  “卻不是因為打盹的關係。”

  “對。”亞刃支吾道:“都是因為……我當時……”

  “你在我前方,我看到你,”雀鷹口氣怪異,“他們躡手躡腳上來,把我們當成待宰的羔羊當頭敲倒,取走金子和上好質料的衣物,以及一個可賣的奴隸,就逃之夭夭了。孩子,他們要的人是你。把你帶到阿姆冉市集,能賣到一座農場那麼好的價錢哩。”

  “他們沒有敲得很重,所以我後來也醒了。在他們把我逼到死巷之前,我著實讓他們奔跑了一陣子,而且把他們搶來的戰利品散在街上。”亞刃兩眼發亮。

  “他們還在那裡時,你就醒來了,然後跑走?為什麼呢?”

  “引開他們,別讓他們加害你呀,”雀鷹話中的驚訝,瞬間挫了亞刃的自豪,他於是不悅地又說:“我當時以為他們要捉拿的人是你,我以為他們可能殺掉你,所以才抓走他們的贓物袋,好讓他們追我。而且我邊跑邊叫,讓他們可以跟來。”

  “啊,他們是跟去了沒錯!”雀鷹只是這麼說,一點也沒表示讚賞。倒是坐著沉思了一會兒,才又說:“你當時沒想到我可能已經死了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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