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彼岸 | 上頁 下頁
一七


  “先謀殺再搶劫,這是比較安全的辦法。”

  “我沒那麼想,當時只想到把他們引離你身邊。”

  “為什麼?”

  “因為引開了他們,讓你有時間醒來,你或許就能出手防衛,然後把我們兩人帶離險境,或者,無論如何至少你可以獨自逃離。我原本負責守衛,末了卻失於防守,我想彌補。你是我守衛的物件,你是關係重大的人,我理當保護。或者,起碼視你的需要而採取必要行動,因為是你將帶領我們。不管我們未來走去哪裡,帶領的人、以及撥亂反正的人,都是你。”

  “是嗎?”大法師說:“昨夜之前,我也一直這麼想。我以為我有個追隨者,但事實上是我追隨你哪,孩子。”他的聲音很冷靜,但可能帶點嘲諷。亞刃不曉得如何接口,他真的完全糊塗了。他一直以為,他當時睡著、或是因恍惚而疏於守護,所犯的錯誤,幾乎無法以引開搶匪的功勞彌補,但現在顯然變成:誘引搶匪離開雀鷹是愚笨的作法,而在錯誤時刻進入恍惚,反而是一項絕妙的聰明之舉。

  “大師,我讓您失望了,真抱歉。”他終於說話了,雙唇有點僵硬,而且,欲哭的感覺再度難以控制,“還勞您救了我一命……”

  “而你或許也救了我一命——”法師粗率道:“誰曉得是怎樣呢?他們順利擊倒我們時,也有可能把我的喉嚨割了。亞刃,別再哭了,很高興現在你又跟我會合了。”

  說完,他走向儲藏箱,點燃燒炭的小爐子,開始忙起來。亞刃躺著看星,情緒漸漸平靜,心思也慢慢不亂賓士了。他於是想通,無論他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雀鷹都不會妄加評斷。凡他已做的,雀鷹都接受為事實。“我向來不懲罰。”他已經對埃格這麼表明過,說時聲音冷靜。看來,他也是不獎賞的。但他畢竟曾極速橫越海洋搭救亞刃,而且為了亞刃猛施法力。今後,必要時他還會再這麼做。他是個可靠的人。

  雀鷹值得亞刃對他付出全部的愛和信賴。事實上,雀鷹也信賴亞刃。亞刃先前的舉動是對的。

  法師這時回來了,遞給亞刃一杯冒熱氣的酒。“這東西或許可以助你入睡。當心點兒,會燙舌。”

  “這酒打哪兒來的?我一直沒見到船上有酒囊……”

  “‘瞻遠’這條船上所有的東西,比雙眼能見的還多。”雀鷹邊說邊在他身旁落坐。亞刃聽見他在黑暗中發笑,很短促,幾乎聽不見。

  亞刃坐起來喝酒。酒很好喝,而且補身提神。他問:“我們現在上哪兒去?”

  “向西航行。”

  “昨天你跟賀爾去了哪裡?”

  “進入黑暗之域。我一直沒跟丟,但他自己倒是走失了。他在黑域週邊那個錯亂和夢魘的無盡荒野流連徘徊。他的靈魂在那可怕的地方,一如小鳥吱喳,也好像遠離海洋的海鷗在啼叫。他根本不是什麼嚮導,早就迷失了。他空有法術技藝,卻從不看前面的道路,只顧看自己。”

  亞刃聽不懂話中含意,但此刻他也不想弄懂。他已經多少有過被拖進巫師所說的“黑域”的經驗,但實在不願回想那個經驗,那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老實說,他不想睡著,以免又在夢中見到那個黑域、那個黑暗身影——就是伸出一顆珍珠光芒,小聲說著“來呀”的黑影。

  “大師,”他的心思突然轉到另一個題目:“為什麼……”

  “睡吧!”雀鷹稍帶不悅地說。

  “大師,我睡不著。我想不通您為什麼不解放那些奴隸。”

  “我解放他們了呀。那艘船上的枷鎖都解開了。”

  “但埃格手下有武器。要是您綁住他們……”

  “哦,要是我綁住他們,如何呢?他們才不過六個人,而槳手們和你一樣,都是被鏈住的奴隸。現在這時候,埃格與手下恐怕全死了,不然就是被鏈起來準備當奴隸賣掉。反正,我讓他們自由去戰鬥、或協議。我絕不當收買奴隸的人。”

  “但您明知他們是為非作歹的傢伙——”

  “明知他們為非作歹,是不是就要與他們同聲一氣?讓他們左右我的行為嗎?我不打算替他們抉擇,也不打算讓他們替我抉擇!”

  亞刃啞口無言,深思起來。不久,法師柔和地說:“亞刃,你明白嗎?一項舉動不像年輕人想的那樣,有如撿起而來丟出去的一顆石頭,要不是打中目標、就是錯過目標,然後就完畢了。一顆石子被撿起來,土地因而變輕,拿石頭的手因而變重。把石頭丟出去時,天上星辰以繞行相應。石頭打中或墜落,宇宙都因之改變。整體的均衡,仰賴每項單一行動。風、海、水、地、與光的力量,以及禽獸植物都如此,一切都完好、合宜地搭配著。這一切行動都含括在‘一體至衡’當中。舉凡颶風、大鯨魚的號鳴、枯葉的吹落、蚊蚋的飛移,一切行動都在整體均衡的範圍內。我們,既然身為具備力量操控世界、並相互操控的人,就必須學會按照落葉、鯨魚、風的本性去行動。我們必須學會保持那均衡。既然有智力,我們就一定不能輕舉妄動;既然有選擇,我們就一定不能輕率妄行。雖然我擁有懲罰或獎賞的力量,但吾何許人也,怎可隨意把玩他人命運?”

  “可是,”男孩對著星斗蹙眉,說:“這麼說來,均衡是靠什麼也不做而達成的嗎?碰到必須採取行動時,即使不曉得行動的結果將如何,當事人也該行動吧?”

  “永勿擔憂懷懼。採取行動遠比抑制行動容易。我們人類會繼續行善、及行惡……不過,假如我們內環諸島能夠像以前一樣再度擁王,假如那位君王找法師尋求建言,而我是那位法師,我會對他說:‘吾王,不要因為正義、值得讚賞、或高貴而去做某事。別因一件事似乎是好事而去做;只做你必須做,而且別無他途可行的事。’”

  他聲音裡有某種質素,使亞刃不由得轉頭看他.他覺得法師臉上重現光輝,望著那個鷹勾鼻、那個有疤的臉頰、犀利的黑眼睛,亞刃注視他時,除了滿腔的愛,還有畏懼。他心想:“他超越我太多了。”可是,亞刃凝目仰望時,終於察覺,這男人的面孔既沒有法術之光,也沒有法術的冰冷光輝,躺臥在每個線條與平面之中的,不過是光亮本身罷了——是早晨平凡的天光。天地間其實有一股比法師的力量更大的力量。歲月對待雀鷹,沒有比對待任何人仁慈,他臉上的線條是歲月的刻痕;而且等日光轉強之後,還面露疲色,並打起呵欠來……

  亞刃凝視著、遐想著、思索著,終於入睡了。雀鷹坐在他身旁,觀看曙光和日出,正如一個探究寶物缺陷的人,想找出這個有瑕疵的寶石裡面、這個生了病的孩子內在,到底哪裡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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