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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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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刃這趟旅程,由北而南,途經黑弗諾大島、穿越內極海,才抵達柔克島。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遠行,出生到現在,只有這幾星期,他才終於見識到別於家鄉的土地,才頭一回覺察到“距離”與“差異”,也才明瞭:在英拉德島宜人的丘陵之外,還有浩瀚世界與眾多居民。他尚未習慣把世界想得宏大,所以聽了大法師的話好一會兒,才領會了意思。 “還有哪些地方傳來類似消息?”他有點驚愕受挫,因為他原本抱持的希望是,馬上為英拉德家鄉帶回立竿見影的對策。 “頭一個是南陲。後來連群島王國南邊的瓦梭島也出現類似情況。人們傳說,瓦梭島已經完全不能施行法術了。但事實如何,很難確定,因為那島嶼一向不服管束,而且海盜橫行,為時已久。一般人常說,聽南方商人講話,無異于聽騙子講話。但無論如何,各地傳說都相同,就是:巫術的泉源乾涸了。” “但柔克島這裡——” “我們柔克島完全沒有感受到這樣的狀況。這裡有防衛,不至於受暴風雨、任何變動和各種災厄侵襲。恐怕是保衛得過於周密了。王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 “一等有了確鑿的結論可以帶回去稟告家父,讓他明瞭這個邪惡的性質及對應之策,我立刻動身返回英拉德。” 大法師再度打量男孩,但這一回,儘管有過去的諸多訓練,亞刃仍移開了目光。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大法師那對黑眼睛的凝視中,毫無不善的成分,既公平寧靜、又慈悲憐恤。 全英拉德的島民都翹首仰望他父親,而他是他父親的兒子,所以,假如有人注視他,也是把他看成堂堂英拉德島的亞刃王子、掌權親王之子。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注視他:單單純純當他是“亞刃”而已。他不喜歡認為自己畏懼大法師的凝視,但他就是無法迎視。那凝視好像把他周圍的世界擴大了,於是乎,不但英拉德島沉落至微不足道,連他也不能免。因此,在大法師眼中,他變成僅是一個渺小形體,處於四面環海、黑影遮天的群島大背景中,真的非常渺小。 他坐著,一邊拉扯大理石裂縫的新鮮青苔。不久,他聽見自己這兩年剛轉為低沉的聲音,微弱沙啞地說:“我會遵從您的吩咐。” “你該遵從令尊,不是我。”大法師說。 他兩眼仍定在亞刃身上。這時,男孩舉目回望了。因為,完成了歸順之舉,也就忘卻自身渺小,而能目視大法師:這位是全地海最顯赫的巫師,曾為方鐸墨井安妥井蓋,自峨團陵墓取回厄瑞亞拜之環,建造內普島地基深厚的防坡堤;亦是熟諳東自埃斯托威島,西至偕勒多島各水域的水手;更是當今碩果僅存的龍主。他,正跪在噴泉旁邊,個子矮、年紀大、語音沉靜、兩眼深邃如夜空。 亞刃匆促躍起,雙膝下跪,叩行大禮,有點口吃地說:“大師,容我服效於您。” 他的自信消失了,臉頰泛紅,聲音打顫。 他腰際配掛一把寶劍,安插在一副有紅金鑲飾的嶄新皮鞘內,寶劍本身樸實無華,劍柄是古舊而泛銀色的青銅十字柄。他迅速拔劍,獻給大法師,如同家臣向親王效忠。 大法師沒伸手碰劍,只向它注目,然後注視亞刃。“那是你的劍,不是我的,”他說:“而且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僕。” “但家父說過,我可能得待在柔克學院,直到弄清楚這邪惡是什麼。說不定也學點法術,因為我一點技藝也不會。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力量,但我的祖先曾有人是法師。假如我設法學一點,或許能幫助您——” “你的祖先成為法師之前,都是君王。”大法師說。 他站起來走向亞刃,步伐無聲但矯健,然後拉了男孩的手,讓他起來。“我感謝你提議為我效勞,雖然我現在沒有接受,但等我和眾師傅商討完畢,說不定會接受。慷慨心靈的奉獻,任誰也不能輕率拒絕;莫瑞德子嗣之劍,同樣也不能輕率撇開!……好了,你去吧,剛才帶你進來的少年會照料你用餐、洗浴、安歇。去吧。”他輕推亞刃後背肩胛中央,流露一份不曾有人向亞刃表示過的親密,此舉倘若出自別人,這位年少王子必感嫌惡,但大法師的碰觸則有如給與獎賞,因為他已滿心傾慕。 亞刃是個活潑好動的少年,喜好各種遊戲競賽,須運用身體和腦筋的技巧,他都擅長,且表現優異。各項禮儀和指揮責任,他都得心應手,縱然那些責任一點兒也不輕鬆、一點兒也不簡單。但至今為止,他倒還不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任何人事物。對他來說,事事都容易,而他也都能輕鬆完成。所以,凡事都如遊戲,他也玩得起勁。只是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被喚醒了,卻不是被遊戲或夢境喚醒,而是被榮譽、危險、智慧喚醒,被一張有疤的臉、一個沉靜的聲音、一隻握著巫杖的手所喚醒。大法師悠哉握持的那枝紫杉巫杖,靠近手握之處,黑木之上凸顯著銀色印記,是歷代君王的失落符文。這樣的巫杖蘊含力量,但大法師不以之自恃。 於是,亞刃告別童年的第一步,就在這一瞬間完成:既不瞻望、亦無返顧;沒有提防、且毫無保留。 他連禮貌的告辭都忘了,只顧快步走向門廊,神色樸拙、煥發、順服。格得大法師目送他離去。 格得在白楊樹下的噴泉邊靜立片刻後,仰面遙望一碧如洗的藍天。“和順的信使帶來惡劣的消息。”他聲音半大不小,有如對噴泉說話。但噴泉沒聽,照舊用銀色水舌發聲,側耳細聽的,反倒是格得。一會兒,他走向另一道門廊。剛才亞刃沒看到那道門廊,事實上,不管怎麼靠近觀看,很少有人能憑肉眼看出那門廊。格得喚道:“守門師傅。” 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小個子男人現身。這男人不年輕,所以只能說他年事已高;但“年事已高”對他也不適合,因為他面貌爽利,色如象牙,愉悅的笑容使兩頰現出長弧。“什麼事,格得?”他問。 現場只有他們兩人,所以互相直呼真名。全世界知道大法師真名的僅有七人,守門師傅是其一,其餘六人分別是:柔克學院的名字師傅;銳亞白鎮的巫師“緘默者”歐吉安,很久以前,是他在弓忒島的山上賦與“格得”這個真名;弓忒島的“雪白女士”,攜回臂環的恬娜;易飛墟島一位名叫費蕖的村鎮巫師;同樣在易飛墟島上一位名叫雅柔的女子,傢俱木匠之妻,三個女兒的母親,不通巫術,但對巫術以外的事務非常在行;最後則是地海另一邊,極西之地的兩條龍,歐姆安霸與凱拉辛。 “我們今晚要集會一下,”大法師說:“我會去通知形意師傅,也會派人去請坷瑞卡墨瑞坷,他就算沒親自來,也可以暫時擱下名字清單,與我們會合,讓徒弟休息一晚。你可以去通知別的師傅嗎?” “行。”守門人微笑說時,已消失不見。大法師接著也消失不見。只剩噴泉在早春的陽光中自說自話,沉著凝定而永不停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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