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彼岸 | 上頁 下頁


  在柔克學院宏軒館的西邊某處——或南邊某處——總可以瞧見心成林。心成林在地圖上找不到,也沒有通路可達。只有知道通路何在的人,才可能去。但是,學院的一般見習生,或島民、農夫,都可以見到它就在不遠處。那是座林木高聳入天的樹林,即便在春天,翠綠的樹葉也都含帶一抹金色。而那些見習生、島民與農夫,都認為那片神秘樹林會不可思議地移動。其實那種看法是錯的,樹林根本不會移動,因為它的根柢就是“存在”的根柢。移動的,是根柢之外的一切。

  格得由宏軒館步行橫越曠野。正午驕陽當頭,他脫掉白色斗篷。一位正在一片棕土山腳耕作的農夫舉手向他敬禮,格得同樣舉手回禮。許多隻小鳥飛上天空,吱吱喳喳;休耕地與路旁的星草花含苞待放。高空一隻老鷹在天上畫了個大弧,格得仰頭觀望,再度舉手,那只老鷹風馳電掣般筆直撲向格得伸出的手腕,以黃爪緊扣。它不是雀鷹,而是柔克島的一種大型獵鷹,白色與褐色條紋相雜、善獵魚。它先用一隻圓滾金亮的眼睛側看大法師,兩喙互碰一下,再以兩隻圓滾金亮的眼睛同時直視大法師。“無畏,”這男人用“創生語”對老鷹說:“無畏。”

  大老鷹扣爪鼓翼,凝視他。

  “那麼,無畏的兄弟,你去吧。”

  遠處,藍天下山腳旁那位農夫早就停止耕作,專心觀看這一幕。去年秋天他也看見大法師腕際停了一隻野鳥,但一轉眼已不見大法師人影,倒是目送兩隻老鷹在風中向高空飛旋而去。

  這一回,農夫定睛觀看他們分開:老鷹飛回高空,男人步行越過泥土曠野。

  他步上通往心成林的小徑。不管時代和世俗如何在它周遭扭曲變遷,這條小徑永遠直通,只要循路直行,不久就可走入林蔭。

  有些樹木的樹幹粗大無比,只要看見這種樹幹,誰都會相信心成林永遠不動,因為它們簡直像太古巨塔,雖不免因歲月而灰黯,但它們的樹根好比山根。其中有些最古老的樹,已是葉稀枝枯,可見它們並非永存不朽。但是,在這些參天巨木中,卻也見到一些新生樹木:有的高大遒勁,翠葉環生如冠冕;有的是瘦小幼苗,剛長了點葉子,高如女童。

  樹下的柔軟土地,被經年積累的落葉鋪滿,而且長了蕨類或小株林地植物。但這裡的巨樹全屬一個種類,地海赫語中沒有這種樹的名字。樹枝下的空氣,聞起來有泥土味但清新,嘗起來宛如潺流的泉水。

  格得與形意師傅在林中某處會面。這個會面所在,是多年前利用一棵倒下的巨樹造成。形意師傅長年蟄居心成林,很少、或根本不曾走出樹林。他的發色呈奶油黃,可見不是群島區的人。自從厄瑞亞拜之環尋回後,卡耳格帝國的蠻族就不再襲劫群島,並且開始與內環諸島和平貿易。卡耳格帝國人民天性高傲,不是友好的族群,但偶爾會有年輕戰士或商人之子,基於喜愛冒險或性好學習巫術,獨自西來。形意師傅就是十年前這樣來的。他從卡瑞構島來時,是個“配劍有紅羽裝飾”的蠻人,抵達柔克學院時,是個落雨的早晨,他二話不說,只用赫語向守門師傅表示:“我來學藝!”此刻,他正站在樹下金翠交錯的光線中,身形偉岸,淡色長髮、白麵綠眼,是地海的形意師傅。

  他可能也知道格得的真名,但並未說出口。兩人默然相迎。

  “你在那裡看什麼東西?”大法師問。另一人回答:“蜘蛛。”

  林地上,兩株高挺的葉片中間,有只蜘蛛正在織網,一個精巧的圓已經懸構而成,銀灰網線捕捉了陽光,蜘蛛在圓心等待,它僅是瞳仁大小的灰黑色小東西而已。

  “她也是個形意家。”格得一邊研究精巧的蛛網,一邊說。

  “何為邪惡?”較年輕的男子問。

  圓形的蛛網外加黑色的中心,好像一同向兩人注目。

  “我們人類織造的網。”格得回答。

  樹林內沒有小鳥啁啾,正午陽光下,萬物靜寂而燠熱,樹木和樹蔭環繞。

  “納維墩島和英拉德島都捎來消息,內容相同。”

  “南方與西南方。北方與東北方。”形意師傅說著,眼睛始終沒離開那個圓形蛛網。

  “今晚我們要來這裡集合,這裡是商議的最佳地點。”

  “我沒有什麼建議好提供。”形意師傅這時才正視格得,那雙泛綠的眼睛倒是冷靜。“這裡的根柢流露出畏怖,”他說:“是畏怖,我很擔心。”

  “說得是,”格得說:“所以我想,我們務必深入查看根源。我們浸沐在臂環復原所帶來的和平中,享受陽光太久了。這段期間所完成的,都是小事;所追求的,則是空泛。今晚我們務必探究深源。”格得講完便離開,留下形意師傅獨自凝視陽光綠草中的蜘蛛。

  格得到了心成林邊緣。這裡的巨木樹葉向外伸展,亭亭如蓋,超乎尋常。他背靠一棵遒勁的老樹根坐下,巫杖橫置膝頭,雙目閉合,狀如休息,但其實暗傳一份心靈密訊。這份密訊向北傳經柔克島的山丘與曠野,直抵浪濤拍岸的岬角,“孤立塔”所在。

  “坷瑞卡墨瑞坷。”他在心靈密訊中呼喚道。受呼召的名字師傅本來正向徒弟誦念樹根、藥草、葉子、種子、花瓣等名字,中途從厚厚的名字書冊中抬頭回應:“大師,我在這裡。”

  語畢,他細心聆聽。暗色的帽兜底下,只見得一位高大瘦削的白髮老者。塔房內寫字桌旁的徒弟,個個舉目看他,面面相覷。

  “時候一到,我就來。”坷瑞卡墨瑞坷說完,再度低頭看書,說:“好了。野生蒜的花瓣有個名字,叫‘伊貝拉’;萼片也有個名字,叫‘帕托拿’;花梗、葉子、根,都各有名字……”

  野生蒜的各部位名字,坐在樹下的格得大法師全知道。他收起密訊,舒展雙腿,雙眼仍闔。不久,便在葉影重重的陽光中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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