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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山梨樹 The Rowan Tree

  湧泉庭內,三月煦陽穿透白楊樹及榆樹的嫩葉,怡人眼目。泉水在陰影與光亮之間,噴湧淌漾。這露天內庭的周圍是四面高聳的石牆,石牆之外有諸多廳室、院落、甬道、穿堂、塔樓、以及柔克學院“宏軒館”的厚重外壁。這層厚壁耐得住任何戰火、地震與海潮的侵襲,因為它除了以石材打造之外,還明顯添注魔法。柔克學院是“智者之島”,是傳授魔法技藝的地方。因此,宏軒館等於是巫藝學院,也是巫術中心所在。至於宏軒館的中心,就是這個遠離外牆的小內庭。這裡,噴泉恒湧,樹木終年昂立於晴日、雨水或星光之下。

  距離噴泉最近的樹,是株壯碩的山梨樹,它的根柢隆茂,甚至迸裂了大理石地面。裂縫被鮮綠苔蘚填滿,一條條一縷縷,由密草滋長的噴泉池周圍向四方伸展。有個男孩坐在低矮的大理石與苔蘚隆起處,他的目光跟隨噴泉最中心的水柱起落。這男孩幾乎已成人,但究竟是少年。他身材頎瘦,衣著富貴。他的面貌可能讓金色古銅鎔鑄過,才會顯得那麼模塑精良、那麼安定穩靜。

  他背後大約十五步距離,在內庭中心那塊小草坪的另一頭,有個男人彷佛“站”在樹下,由於光影躍動,很難確定。但可確定的是,那裡有個文風不動的白衣男人。男孩凝望噴泉時,這男人凝望男孩。四下悄然靜定,只有樹葉輕舞、流水戲躍、以及噴泉不歇的歌唱。

  男人上前,徐風輕拂山梨樹初發的嫩葉。男孩敏捷跳起來站好,向男人鞠躬行禮,尊稱一聲:“大法師。”

  男人在他面前停步。這男人不高,但軀幹挺直有力。他披了一件有帽兜的羊毛白斗篷,斗篷帽兜垂肩,露出臉龐,面色赭紅,鷹勾鼻,一邊臉頰有疤,雙目炯炯,說話卻和煦:“這湧泉庭是個宜人的歇腳處。”男孩沒來得及道歉,他又接著說:“你遠道而來,尚未休息,就繼續坐吧。”

  他跪在白色的池緣,伸手碰觸由噴泉高盆流下來的一圈水滴,讓泉水由指間向下流。男孩坐回隆起的大理石上。兩人片刻無語。

  “你是英拉德島與英拉德群島親王的公子,莫瑞德領主的後裔。”大法師說:“地海群島最悠久、最磊落的世襲傳承,就屬你們家族了。我見過英拉德島的春季果園、貝里拉的金色屋頂……大家都是怎麼叫你的?”

  “他們叫我‘亞刃’。”

  “那應該是你們島上的方言用語。你們平常說到這兩字時,指的是什麼?”

  男孩回答:“是‘劍’。”

  大法師點頭。兩人再度靜默不語。後來是男孩先開口,既非無禮,也無膽怯:“我以為大法師通曉所有語言。”

  男人注視噴泉,搖頭。

  “也知道所有名字……”

  “所有名字?惟有說‘太初語’,從深海舉升諸島的兮果乙,才知道所有名字。”男人炯亮銳利的目光盯著亞刃的臉龐。“當然,假如有必要知道你的真名,我自然會知道。但目前沒有必要。所以現在起,我就叫你‘亞刃’。而我是‘雀鷹’。你搭船來,旅途如何,告訴我一下。”

  “太漫長了。”

  “海風惡劣嗎?”

  “海風倒平靜,是我背負的消息惡劣,雀鷹大人。”

  “不妨說說看。”大法師鄭重其事說著,神情像是對孩子的沒耐心抱予寬容。亞刃述說時,他再度注視由高盆往低盆滴落的透明水簾,倒非沒在聽,而是彷佛聆聽的不只是男孩的話語。

  “大人,您知道,我父王是巫師,他是莫瑞德的後代,年輕時曾在柔克學院這裡研習一年,所以擁有一些力量與知識,只是由於專心統轄領地、管理城鎮與貿易事務,因而很少使用巫藝。我們島嶼的船隊代代西航,甚至遠達西陲,從事藍寶石、牛皮、錫礦等交易。今年初冬,一位船長回到貝里拉城,帶回一些見聞,家父得知二一,便派人請這位船長來詳細說明。”男孩說話俐落自信,他從小接受宮廷式的嚴謹教導,完全沒有一般少年的羞怯。“那位船長說,在我們島嶼以西,大船航程約五百哩的納維墩島上,已經沒有魔法存在了。他說,法術在那裡沒有力量,施展巫術的字詞也遭遺忘。家父問他,是不是術士和女巫都離開了島嶼?他答說不是,因為島上仍有些人曾是術士,但他們施不出法術,連用來修補鍋壺或尋找遺失針黹的咒語也不會了。家父又問:納維墩島的島民沒有驚慌失措嗎?船長再度否定:島民好像滿不在乎。他說,島上情況真的很怪異,秋收不好,但大家覺得無所謂。我在場親耳聽見他說:‘他們一個個像病人。情況好比有人告訴他說,不出今年,他一定會死;但他卻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他會永遠活下去。他們四處晃蕩,個個摀起眼睛不看世界真貌。’別的商人回來,也?述相同狀況,都說納維墩島已成一座窮島,而且喪失了巫藝。但這些都只是陲區的傳聞,而陲區一向富奇聞異事,這回只有家父加以深思。

  “後來,我們島上每逢新年舉行的‘羔羊節’來臨,各地牧羊人的妻子把飼養的初生羔羊帶來都城,家父指示巫師魯特去為那些羔羊施增產術。但事後,魯特很洩氣地回到殿內,放下巫杖,說:‘大王,我講不出法咒。’家父問他詳情,他只能答覆:‘我記不起咒語及形意。’家父於是去市場親自施咒,節慶才得以完備。但那天傍晚他回到宮中,神情頹乏,向我表示:‘雖然我念了咒語,但我不知道那些咒語有沒有意義。’今年春天,羊群狀況果然淒慘:母羊生產時死亡,很多羔羊是死胎,而有的……是畸形。”男孩原本自在熱切的語調陡然滑落,講到“畸形”一詞時,他眨眨眼、咽咽口水。“我親眼看到其中一些。”他說完,沉默半晌。

  “家父相信,這個跡象,還有納維墩島的情況,顯示我們這區域有某種邪惡在作怪。他渴望聽取智者建言。”

  “令尊派你來,就證明他的渴望相當迫切。”大法師說:“你是令尊的獨生子,何況,英拉德島到柔克島的航程並不短。你還有事要說嗎?”

  “只是一些山區老婦的傳言。”

  “那些老婦說了什麼?”

  “她們說,所有的算命女巫都在煙霧和池水中看到厄運,而她們配出來的春藥都出差錯。不過,她們不是那種會地道巫術的人。”

  “算命和春藥雖然不太值得重視,但老婦人的話倒值得一聽。好,你捎來的這些資訊,柔克師傅確實會集合共商。不過,亞刃,我不曉得他們能給令尊什麼建言,因為英拉德島不是頭一個傳來類似消息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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