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魔幻小說 > 地海巫師 | 上頁 下頁
三二


  他不肯變成隼鷹或海豚,以求輕鬆和快速,因為歐吉安建議他不要變換身形,而他深知歐吉安建議的價值。所以,現在他在西行的星辰夜空下,朝南行駛。長夜漫漫,好不容易才挨到新年第一天照亮了整個大海。

  太陽升起不久,他便見到前方有塊陸地,不過,他沒有急著駛向它。自然風已隨破曉而減弱,所以,他升起輕輕的法術風注入帆內,以便駛向那塊陸地。其實,一瞥見陸地,恐懼便再度進入心中,一股沉重的畏懼感驅迫格得轉身逃走。然而,他像獵人跟隨蹤跡一樣,跟隨那股恐懼,一如追捕者跟隨大熊又寬又鈍的爪痕,那只隨時可能由叢林中撲向他的熊。因為格得現在很靠近了,他很清楚。

  格得愈來愈靠近,覺得這塊突出海平面的陸地,看起來很怪異。由遠處觀看,是一整片山牆,靠近才知山牆細分成幾道長形的陡脊,或者說分成幾個小島,海水在小島與小島之間的狹窄峽灣和海峽流動。以前在柔克學院“名字師傅”的孤立塔里,格得曾詳細研究許多地圖,但大都是群島區和內海地帶的地圖。現在他航行到了東陲,所以不曉得面前這島嶼可能是什麼島。不過,他沒有多想,因為橫在他面前的,其實是恐懼,潛伏在島中那些陡脊和森林之間,躲著他或等著他。所以格得朝它直駛。

  被黑森林覆蓋的懸崖這時幽幽挺立在他的船隻上方。法術風把他推經兩塊海岬,進入一道峽灣時,海浪打擊岩石岬角噴起的水霧濺灑他的帆,在他面前有條寬度不超過兩艘帆槳兩用船的水道,延伸進入島內。受到局限的海水,在陡峻的海岸邊不停翻騰。因為懸崖壁都直削入海,這裡看不見半個海灘,附近海水也因高崖反射,顯得特別漆黑。此地無風,十分安靜。

  黑影曾把格得騙到甌司可島的荒野,把他騙到砂岩地,現在會是第三次誘騙嗎?是格得把黑影趕到這裡?或是黑影把格得趕到這裡,讓他掉入陷阱?他不知道答案,只曉得恐怖正在折磨他,也確信他必須繼續向前,完成這次出航的目的:追到那個邪惡的東西,追隨內心那盼恐懼的源頭。他小心行駛,仔細看著前後、上下與左右兩旁的崖壁。他已經把新年頭一天的陽光留在身後的開闊海上,這裡放眼一片黑暗,他回頭一瞥,海岬的開口似乎在遙遠的亮眼入口處。他越接近懸崖的山脈基部,崖壁就越發高突,水道也越發窄小。他窺看前方深黑的岩裂,還有左右向上直抽的大片陡壁,壁面有岩穴凹點與巨礫突起,盤踞的老樹樹根半露在外。周遭一無動靜。此時,他已到達內島的盡頭,那是一塊多皺紋的素面巨岩,巨岩窄處正對一灣小溪的寬處,僅余的海浪在那裡有氣無力地拍擊。滾落的巨岩、腐爛的樹幹、盤根錯節的樹根等等集聚之餘,只剩下一條窄水道可供駛船。陷阱,一個黑暗的陷阱就在寂靜的山腳底部,他正在陷阱中。他前方與上方皆無動靜,一切死寂,他無法再前進了。

  格得運用法術和臨時替代的槳,小心替船隻轉個身,避免碰到水底的岩石,或被突出的樹根和樹枝纏住,一直轉到她再度全面朝外為止。就在他預備升風,以便循原路出峽灣時,法術咒語突然凍結在他舌上,他的心與整個人都為之一涼。回頭一看,黑影就在船上,站在他背後!當時要是閃失一刻,他就永遠消失了。幸好他早有準備,伸手一捉,捉住了那個在他手臂可及之處搖晃抖動的東西。在對付那個無身體的節骨眼上,所有的巫術都無用武之地,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和生命。格得沒有念咒,只是徒手出擊。船隻因這突如其來的轉身和揮手,猛烈彈跳,一股疼痛由兩臂傳至胸部,使他一時無法呼吸,冰冷的寒意充滿全身,他看不見了,捉拿黑影的兩手裡,除了黑暗和空氣,什麼也沒有。

  他往前一個踉蹌,連忙抓住船桅穩住自己。但也因這一踉蹌和抓穩船桅,光線重回兩眼,他看見那黑影戰慄著閃避他,同時縮小。其後又在他頭頂上方擴大,倏忽籠罩住船帆,接著便如乘風的黑煙,無形無狀地退後,先飄到水面上,再朝兩面懸崖間的明亮出入口逃逸。

  格得跪倒,那艘以法術補綻的小船再度彈跳,晃到最後才平穩下來,在起伏的海浪中漂動。格得伏在船內,身軀僵麻,思慮空白,只是拚命吸氣。直到冰潑的海水湧到他兩手底下,他才警覺應該照應一下船,因為維繫它的法術正漸漸減弱。他站起來,扶住做為船桅的巫杖,重新盡力編織捆縛咒。他又冷又累,雙手雙臂都酸疼不堪,而且體內已經沒有力量了。他真希望能夠在這個海洋與山脈相會休止的黑暗地,睡在不停搖晃的水上。

  他弄不清這疲乏是黑影逃逸時施加給他的巫術,或是與它碰觸時的冷冽,或純粹因饑餓、睡眠不足、耗損力量所致。但他掙扎著對付這疲乏,強迫自己為船帆升起微小的法術風,循著黑影剛才逃逸的幽黑水道駛出。

  所有恐懼都消失了,所有喜悅也都消失了,從此不再有追逐。現在,他既不是被追的人,也不是追捕者。因為這第三次,他們已經交手並接觸:他左右自己的意志轉身面對它,試圖以活生生的兩手抓住它。雖沒有抓牢,卻反而在彼此間鍛鑄出一種牢不可破的連結和環節。其實,沒有必要去追捕搜尋那東西,它飛逃也徒勞無功。他們雙方都逃不了彼此。終究必須交鋒的時間、地點一到,他們就會相遇。

  可是,此時、此地到來之前,無論日夜,不管海陸,格得都不能平靜安心。他現在明白,這番道理很難懂,但他的任務絕不是去抹除他做過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頭的事。

  他由深黑懸崖間駛出,海上正是開闊明亮的早晨,和風由北方吹來。

  他喝了海豹皮水袋裡剩下的水,繞過西端海岬,進入這小島和西邊鄰島之間的寬闊海峽。他回想心中的東陲海圖,曉得這地方是“手島”,是一對孤單的島嶼,五指狀的山脈向北伸向卡耳格帝國諸島。他航行在兩島之間。下午,暴風雨的黑雲由北方遮掩過來時,他在西島的南岸登陸。他早看到那海灘上方有個小村莊,並有一條溪河曲折入海。他不太在意上了岸會碰上什麼樣的歡迎,只要有水、溫暖的火、可以睡覺,就行了。

  村民都是羞怯的鄉下人,看見巫杖就產生敬畏,看見陌生臉孔就謹慎警覺。不過,對一個在暴風雨將至時獨自從海上來的人,倒還不失款待。他們給他很多肉和飲料,還有火光的舒適,用和他同樣講赫語的人類之聲來撫慰他,最後,最棒的就是給他熱水,洗去海洋的寒冷和鹽份;還有一張讓他安睡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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