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魔幻小說 > 地海巫師 | 上頁 下頁
三一


  他一直把斗篷往火堆處翻轉,把銀白色的毛襯裡先烘乾,等到表層的羊毛也暖和起來,雖然還沒全幹,他就用斗篷包住身體,在火堆旁舒展躺下。“睡吧,可憐的兩老。”他對不發一言的主人說完,就把頭直接放在沙地上睡了。他在那個無名小島睡了三天。第一天早晨醒來,全身每條肌肉都酸痛,而且發燒難受。他在小屋的火坑旁,像浮木般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來,雖然仍僵硬酸疼,但已稍微恢復,他於是穿上那些沒水可洗而殘留鹽結晶的衣物,走出小屋,在蒼茫的清晨曉風中,察看一下黑影把他誘騙來的地方。

  這是個夾雜岩石的沙洲,最寬約一哩,長有一哩多,四周被淺灘和岩石包圍。沙洲上沒有樹木或樹叢,除了海草之外,沒有任何植物。小屋建在沙丘的一個窪處。屋中那對老人獨自住在空闊大海上這個全然孤絕的所在。小屋是用漂流來的木板和樹枝建造而成──其實根本是堆起來的。飲水取自小屋旁一處略鹹的井水,食物是新鮮或乾燥的魚、貝、和岩藻。格得原以為屋內那些破獸皮、骨針魚鉤、釣線、鑽火器等,都來自山羊,但其實是取自花斑海豹。這裡也的確是海豹夏天來養育小海豹的地區,但是這樣一個地方卻沒有半個人會來。老人害怕格得,不是因為他們以為格得是幽靈,也不是因為格得是巫師,只因為他是個人。他們倆早就忘記世上還有其他人。

  老伯的惶恐與畏懼一直沒有減輕。他每次若以為格得要靠近碰他,就會趕快溜走,然後從那頭簾幕似的骯髒白髮內,皺著眉盯視格得。至於老婦人,起初一見格得有動靜,就會在毯子堆底下哀哼,但後來格得在幽暗的小屋裡發燒昏睡時,曾見她蹲著注視他,露出不解、納悶和關切的表情。不久老婦便主動取水給他喝,他起身要接貝殼時,她嚇得把貝殼打翻了,裡面的水全部灑光,於是她哭起來,還拿灰白的長髮拂拭眼睛。

  現在,老婦看著格得走下沙丘到海邊,把沖到海邊的船隻厚板收集起來,利用老伯的小斧頭和自己的捆綁巫術,重塑一條船。這既不是修船、也不是造船,因為可用的木頭不夠,全靠巫術彌補不足。不過,老婦倒不太觀看他奇妙的工作,反而常觀看他本人,觀看時,眼裡總流露著同樣關切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她離去,馬上又帶回一樣禮物:她在岩石上拾取的一大把貽貝。格得接過貽貝,就濕答答地生吃了起來,吃完還向她道謝。

  她似乎受到鼓勵,又回到小屋裡,回來時手上拿著東西,用毯子包住。她不放心地一邊看著格得的臉,一邊打開包裹,然後舉起來讓格得看。

  那是一套小孩的衣服,絲綢錦鍛,鑲有高貴的珍珠,因鹽漬和歲月而發黃。小小的上衣所鑲繡的珍珠是格得認識的圖形:卡耳格帝國雙白柙的雙箭,上面還加了個王冠。

  老婦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縫工拙劣的海豹皮衣,外表又皺又髒,她先指指那件小絲質衣裳,又指指她自己,微微笑起來,那是甜蜜天真、宛如嬰兒的微笑。那套小衣裳的裙子特別縫了一個隱密口袋,她從口袋拿出一個小東西,交與格得。那是小塊深色的金屬,可能是破掉的珠寶手鐲,看起來只剩半個圓圈。格得凝神細看,老婦人用手勢叫他收下,一直比到格得真的收下才停止,並再度微笑點頭。她給了他這樣禮物,但那套衣裳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包回髒毯子裡,然後蹣跚走回屋內,把那可愛的東西收藏好。

  格得內心充滿憐憫,他把那個破環圈收進上衣口袋,動作之謹慎,差不多與老婦人的動作一樣。他猜測,這兩位老人可能是卡耳格帝國某王公皇族的子女,暴君或奪位者因害怕弒灑王室血統,所以把他們放逐到遠離卡瑞構的無名小島,死活由命。其中一個是男孩,當時大約八至十歲;另一個是結實的女嬰,穿著那件繡珍珠的絲質衣裳。後來兄妹倆活了下來,一直在這個海上沙岩島獨居了四、五十年,成了孤絕淒涼的老王子與老公主。

  可是,他這個猜測是否真確,要等數年後才真相大白。到那時,厄瑞亞拜之環的尋覓之旅將帶領他到卡耳格帝國領土,進入峨團古墓。

  格得在島上度過三晚,第四天的日出平靜而黯淡。那天是日回,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他那艘集合木頭與巫技、碎片與法術而構成的小船準備出航了。他曾試著告知老人,他願意帶他們去任何地方,弓忒島、司貝維島或托裡口島,甚至如果他們要求,儘管卡耳格海域對群島區的人而言一點也不安全,他也願意帶他們到卡瑞構島某個孤寂的海邊,讓他們上岸。但這兩個老人不肯離開這個貧瘠小島。單憑格得的手勢與平和的話語,老婦似乎不明白格得的意思,老伯倒是明白,但他拒絕了。他對其他陸地和人類的記憶,全都是血腥、巨怪、哀號的孩提夢魘。看老伯一直搖頭,一直搖頭,格得可以明白其中道理。

  於是,那天早上格得在井邊把海豹皮制的水袋裝滿了水。由於他無從對兩老提供的食物和暖火表達感謝,而且他想回贈老婦,身邊也沒有禮物,只好盡其所能,替那道不太可靠的咸泉水施咒。結果,由沙地湧出的水,變得與弓忒島高山上的山泉一樣清甜,而且永不乾涸。基於此故,如今這個沙洲岩島已見人煙,而且有了名字,水手都稱之為“泉水嶼”。只是,那間小屋已不復可見,而且,許多場冬季暴風雨雪落下來,也使那兩位終生居住於此、老死于此的老人,失去了蹤影。

  格得駕船駛離小島南端沙灘時,兩位老人躲在小屋裡,好像怕看他走。那天早上,海風平穩地由北吹來,格得讓這自然風注滿巫術帆,飛快地駛越海洋。

  說起來,格得這趟海洋尋蹤實在是件怪事。因為他自己也清楚:他不但是對追捕對象一無所知的追捕人,也不曉得那獵物會在茫茫地海的什麼地方。他只能憑猜測、憑直覺、憑運氣去追捕,甚至效法它追捕他的方法。他們彼此看不透對方的存在。就像黑影對“天光和實體”感到迷惑,格得對無形的黑影也感到迷惑。他唯一確定的是:他現在真的是追捕人,而不是被追捕的對象了。因為那黑影把他誘引到沙洲之後,他先是半死不活躺在沙灘上,接著又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沙丘,黑影大可以將他擒個正著,但黑影卻沒有利用這個大好機會,而是把他騙到沙洲後就立刻逃走,到現在都不敢面對他。由此可知,歐吉安想得對,只要格得反身抵抗黑影,黑影就沒辦法依賴他的力量。所以,他必須一直抵抗,一直追趕,儘管黑影的行跡跨越這些廣裘的大洋,儘管他毫無指引,只有好運,碰上這陣向南吹的自然風;內心又只有模糊的猜測或想法:南方或東方才是正確的追捕方向。

  就在夜幕低垂之前,他模模糊糊看見左邊遠方有一大塊陸地的海岸線,那裡想必是卡瑞構島。他已經行駛到那些野蠻白人的航道了,所以他仔細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卡耳格帝國的長船或帆槳兩用艦。他在霞光滿天的暮色中行駛時,不由憶起了童年時在十楊村的那個早上,想起了手持羽飾槍矛的戰士、火焰、濃霧等等。一邊想著那天的情形時,心頭一陣不安之餘,格得霎時領悟了:這個黑影當時怎麼利用他的愚蠢,反過來愚弄他,似乎由他個人的過去中,在海面上引發濃霧來包圍他,使他看不見危險而將他愚弄至死域。

  他繼續保持東南方向行駛,夜色籠罩世界的東邊,所以,剛才遙見的那片陸地已然沉落不見。這時,海上的浪凹已全變成黑色,但浪頭由於反映西天紅霞,還明顯可見。格得大聲吟唱“冬日頌”及《少王行誼》等詩篇,因為這些歌謠都是在日回節時唱頌的。他的聲音清亮,但一融入海洋廣大的沉寂,就一無所有。夜色和冬星很快就降臨了。

  一年的這個漫漫長夜,他一直醒著觀看星星由左邊升起,慢慢劃過長天,然後落入東邊黑壓壓的海面。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海上,冬風倒是一直帶他向南行駛。他在警覺中,只能偶爾瞇一下眼睛。其實,他行駛的根本不是船,一半以上是由咒語和巫術構成,其餘只是厚板子和浮木,只要他松了塑形術和捆縛術,這些木頭木板不久就會解散漂走,成為海上的零星殘骸。同樣,要是他睡著,那麼,用巫術和空氣編織而成的船帆,將無法長時間抵擋海風,而變成氣體飄走。格得的法術雖然適切有效,但碰到像這種法術工夫較小的情況,保持持續運作的力量就必須不斷更新。因此,格得一整夜都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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