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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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克索搖著頭。“你說的那些人,肯定不會因為流血而感到快樂吧,哪怕流血的是敵人。” “恰恰相反,先生。我說的那些人走過了一條殘暴之路,親眼見過自己的孩子和親人殘肢斷臂、慘遭蹂躪。他們經歷了漫長的苦難,一路上死神就在身後,不過數步之遙,最終才到達這個地方,找到了他們的避難所。這時候來了一支入侵的軍隊,人數眾多。要塞或許能支撐幾天,甚至一兩個星期。但他們知道,他們終將面對自己的末日。他們知道,現在抱在懷裡的嬰兒,不久將成為血淋淋的玩具,在這鵝卵石上被踢來踢去。他們知道,因為他們已經見過,他們是從那兒逃出來的。他們見過敵人燒殺劫掠,見過已經受傷、即將死去的年輕女孩,慘遭敵人輪奸。他們知道這遲早要來,所以必須珍惜要塞被圍的頭幾天,這時候敵人要為後來的倡狂先付出代價。埃克索閣下,換句話說,對那些無法復仇的人來說,這是提前享受復仇之樂。所以啊,先生,我才會說,我的那些撒克遜同胞會站在這兒,鼓掌歡呼,敵人死得越慘,他們就會越高興。” “我無法相信,先生。尚未做出的行徑怎麼可能激起如此之深的恨呢?曾在此避難的那些好心的人們,應該到最後一刻還堅守著希望,看到有人受苦,無論敵人還是朋友,肯定都會感到憐憫、震驚。” “你年紀比我大不少,埃克索閣下,但說到流血的事情,恐怕我是老人,你是青年。我見過年長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臉上寫著深仇大恨,像深不見底的海,有時候我自己也會感覺到那樣的仇恨。” “這我無法接受,先生,而且,我們談的是一段野蠻的過去,希望它一去不復返。感謝上帝,我們的爭論永遠不需要拿到現實中檢驗。” 武士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埃克索。他似乎想說什麼,然後改變了主意。他轉身去看身後的那些石頭建築,說:“之前我抱著一大堆柴火,在這一帶走動,在每個拐彎的地方,我都看到了過去的痕跡,真令人著迷。實際上啊,先生,就算第二道門被攻破,這個要塞也還有很多陷阱等著敵人,有些設計得非常狡猾。這兒的僧侶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經過的是什麼地方。不過,這個就不多說啦。既然我們倆這會兒安安靜靜在一起,埃克索閣下,我要為之前曾讓你不快道歉,請你原諒。我是說,我不該盤問那位好心的騎士關於你的情況。” “這事就不要去想啦,先生。就算你的做法讓我和我妻子感到意外,也談不上冒犯。你把我當成別人了,很常見的錯誤。” “那我謝謝你的理解。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人的臉我永遠不會忘記,雖然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孩。” “那是在西方吧。” “沒錯,先生,在我被帶走之前。我說的那個人不是武士,但佩著劍,騎一匹漂亮的種馬。他常到我們村子裡來,我們這些男孩子只見過農民和船夫,所以對我們來說,他可是個神奇的人物。” “沒錯。這一點我能理解。” “我還記得,他到村子的任何地方,我們都跟著,不過總有些羞怯,不敢跟得太近。有時候他很急,跟長老們說話,或者召喚大家到廣場上集合。有時候他悠閒地逛著,跟這個說說話,跟那個聊聊天,好像要打發時光似的。他不怎麼懂我們的話,不過我們的村子在河邊,河上有船來來往往,村裡很多人都會說他的語言,所以他從不缺少夥伴。有時候他會回頭看看我們,臉上帶著微笑,但我們那時候還小,他一回頭,我們就四下裡散開,躲藏起來。” “我們的語言,你學得那麼好,就是在這個村子裡?” “不是,那是後來的事。我被抓走之後。” “被抓走,維斯坦閣下?” “士兵們把我從村子裡抓走,從很小開始訓練,一直到今天成為武士。抓走我的是不列顛人,所以我很快學會了像他們那樣講話,像他們那樣戰鬥。那是很久以前了,事情在腦海裡變成了奇怪的樣子。今天在那個村莊裡,我第一次看到你,也許是因為早晨的光亮吧,我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個小男孩,羞怯地看著那個偉大的人物,他的披風在風中飄舞,他從村中走過,像豬群和牛群中的獅子。我猜這可能是因為你微笑時一側嘴角的樣子,或者是你與陌生人微微點頭打招呼的方式。不過,現在我知道了,是我搞錯了,你不可能是那個人。這事就不說了。你好心的妻子怎麼樣啦,先生?沒累壞吧,我希望?” “她算是喘了口氣啦,謝謝你關心,不過我剛讓她再休息一會兒。反正我們還要等僧侶們開完會,等院長允許我們去見那位睿智的約拿斯醫生。” “真是一位堅強的女士,先生。她能一路走到這兒,毫無怨言,我很欽佩。啊,小男孩又回來啦。” “你看他捂著傷口,維斯坦閣下。我們也要帶他去見約拿斯神父。” 維斯坦似乎沒聽見這句話。他離開牆邊,走下幾級臺階迎接愛德溫,兩人腦袋碰在一起,低聲交談了一會兒。男孩的樣子有些激動,武士則皺著眉頭聽著,不時點點頭。埃克索也走下來,維斯坦輕聲說: “小先生愛德溫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們最好去親眼看看。讓他帶路,我們跟著,不過走路時要擺出無所事事的樣子,說不定那邊那位老僧侶是有意留下來監視我們的。” 沒錯,一位孤零零的僧侶,正在掃院子。他們走到近前,埃克索發現他嘴裡喃喃自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愛德溫帶著大家穿過院子,進入兩幢建築中間的狹窄過道,那位僧侶幾乎都沒抬眼朝他們這邊看。他們從過道裡走出來,前面是個高低不平的斜坡,稀稀落落長著草,沿著一排不過一人高的枯樹,有一條小路,通到修道院外面。在黃昏的天空下,眾人跟在愛德溫身後,維斯坦低聲說: “我很喜歡這個男孩。埃克索閣下,我們可以調整原來的計畫,不一定要把他留在你兒子的村子裡。讓他在我身邊多待一段時間,對我來說很合適。” “先生,聽你這麼說,我感到不安。” “為什麼呢?他可不太嚮往挖凍土、喂豬食的生活。” “可是,在你身邊,他會做什麼呢?” “等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就帶他回東方沼地去。” “你打算讓他到那兒幹什麼呢,先生?天天跟挪威人作戰?” “你皺著眉頭,先生,但這個男孩性情特殊。他能成為優秀的武士。噓,我們看看他發現了什麼。” 路旁有三間木頭棚屋,都破舊不堪,每間看上去似乎都要靠旁邊的那間支撐著。潮濕的地面上有車輪的痕跡,愛德溫停下來指給大家看。然後他帶著眾人到了最遠的那間棚屋。 棚屋沒有門,一大塊屋頂破了,能看到天空。他們一進來,幾隻鳥慌亂地飛走了,埃克索看到,在這個陰森森、空蕩蕩的地方,有一輛製作粗糙的馬車——也許是僧侶們自己做的——兩隻車輪陷在泥裡。引人注意的是,馬車車廂的頂上,有一個巨大的籠子。埃克索走到近前,發現籠子本身是鐵的,後背上有一根粗木柱,將籠子牢牢固定在下面的木板上。木柱上掛滿了鐵鍊鐐銬,在腦袋那麼高的地方還有個東西,好像是個黑色的鐵面具,不過眼睛的地方沒有洞,只在嘴巴處開了個小孔。車上以及車子周圍,落滿了羽毛和糞便。愛德溫拉開籠子的門,又把門推來推去,鉸鏈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他又開始激動地說了起來,維斯坦的目光在棚子裡搜索著,不時沖愛德溫點點頭。 “真奇怪,”埃克索說道,“這些僧侶竟然需要這麼個東西。毫無疑問,這是某種禮拜儀式上用的。” 武士邁步圍著馬車走,小心翼翼避開腳下的泥坑。“我以前見過一次類似的東西,”他說。“你可能以為,這個設備是讓關在籠子裡的人經受自然的嚴酷考驗。但是,看看吧,這些柵欄之間的縫隙很大,我的肩膀都能過去。這兒,你們看,這些羽毛上沾了血,都硬了,粘在鐵籠子上。所以,人鎖在這裡,是送給山上的鳥的。他被這些鐐銬鎖住,根本沒法趕走那些饑餓的鳥。這個鐵面具看起來很可怕,其實是仁慈的體現,因為戴上面具,至少眼睛不會被啄瞎。” “也許有什麼更加溫和的用途吧,”埃克索說道,但愛德溫又開始說話了,維斯坦轉過頭,望著棚子外面。 “男孩說,他跟著車輪的痕跡走,到了附近懸崖邊上的一個地方,”武士過了好久,才開口說道。“他說,那兒的地上車轍很深,表明馬車經常停在那個地方。換句話說,這些跡象都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而且我也能看出來,這輛車不久前還被拉出去過。”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維斯坦閣下,但我承認,現在我開始和你一樣感到不安了。這個東西讓我脊背發涼,讓我想回到妻子身邊。” “那我們就回去吧,先生。不要再待在這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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