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二八


  那時候埃克索已經停下來休息了,武士讓他保存體力,因為等會兒還要爬山到修道院去。所以他站到士兵仍在流血的屍體旁邊,以免在樹枝上聚集的鳥兒下來糟蹋。埃克索記得,維斯坦一直用士兵的劍挖墳墓,還說他不願意用自己的劍挖,以免弄鈍了劍刃。但高文爵士卻說,“無論士兵的主人有什麼陰謀,士兵自己死得很有尊嚴,騎士的劍給他挖坑安葬,正是得其所哉。”不過,這兩人都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愛德溫用原始工具挖得飛快。隨後,兩人繼續幹活的時候,維斯坦說道:

  “高文爵士,我擔心佈雷納斯爵爺不會相信這個說法。”

  “他會相信的,先生,”高文爵士一邊繼續挖坑,一邊回答。“我們兩人關係有點兒冷淡,但他把我當做老實的傻子,編不出這樣的奇怪故事。我甚至還可以跟他們說,士兵在我懷裡流血而死的時候,還一直在談論強盜呢。你可能認為,說這種謊話是一樁嚴重的罪行,但我知道,上帝會仁慈地看待這件事的,難道這不也是為了避免更多流血嗎?先生,我會讓佈雷納斯相信我的。不過,你仍舊有危險,應該早點回去。”

  “高文爵士,我在這兒的任務一完成,就立即趕回去,絕不耽擱。如果我的馬腳沒有痊癒的話,我甚至可能拿它換另一匹馬——到東方的沼澤地,可要騎很長時間呢。不過,那樣做我會難過的,她可是一匹難得的馬。”

  “確實難得!我的霍拉斯,哎呀,已經沒那麼靈巧啦,但很多次緊要關頭,他都在我身邊,就像你的這匹母馬剛剛趕到你身邊一樣。真是匹難得的馬,失去她,你會傷心的。但話說回來,速度很關鍵,所以你還是上路吧,別管你的任務了。我和霍拉斯會對付那條母龍的,所以你沒有理由還念念不忘她了。不管怎麼說,我剛才抽空好好想了一下,佈雷納斯要讓魁瑞格幫他作戰,我看他不會成功。那是個最兇悍、最難馴服的傢伙,說噴火就噴火,不管是佈雷納斯的敵人,還是她自己的隊伍。這本身就是個荒謬的想法,先生。不要去想了,趕緊在被敵人包圍之前回家吧。”維斯坦繼續挖坑,沒有回答,高文爵士又問:“這件事你可以答應嗎,維斯坦閣下?”

  “答應什麼,高文爵士?”

  “答應你不再去想母龍的事,趕緊回家。”

  “你似乎急著要我答應嘛。”

  “我不僅要考慮你的安全,先生,我還要考慮其他人的。如果你激怒魁瑞格,她會傷害那些人的。還有,和你一起旅行的這些人怎麼辦?”

  “沒錯,這些朋友的安全讓我擔心。我會和他們同行,一直到修道院,我可不能把他們丟在這偏僻的路上,沒人保護。然後呢,我們就該分道揚鑣啦。”

  “那麼,到了修道院之後,你就要回家吧。”

  “等我準備好回家了,自然會回的,騎士閣下。”

  死者內臟發出的氣味,讓埃克索往後退了幾步,這時他發現,這樣看高文爵士更加清楚。騎士站在齊腰深的坑裡,額頭上大汗淋漓,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他臉上的表情不像平常那麼和善。他正怒氣衝衝地看著維斯坦,而維斯坦呢,似乎渾然不覺,在繼續挖坑。

  士兵的死,讓比特麗絲心情沮喪。其他人把坑越挖越深,她慢慢走回到那棵大橡樹下,又在樹蔭裡坐了下來,頭一直低著。埃克索本想去和她坐在一起,要不是那群烏鴉,他肯定去了。現在,他在黑暗中躺著,也開始為這位被殺的士兵感到難過。他想起士兵在那座小橋上對他們以禮相待,對比特麗絲講話時輕聲細語。埃克索又想起來,剛進入路邊那塊空地時,士兵將馬的位置控制得非常精准。當時,這件事還讓埃克索想起了什麼往事;現在,夜晚萬籟俱寂,他記起高沼地起起伏伏,天空低垂,一群羊從石楠間穿過。

  那時他坐在馬背上,前面騎馬的人是他的同伴,一個名叫哈威的人,他粗壯的身體發出的氣味,把馬匹的氣味都遮蓋了。他們在大風呼嘯的原野中間停了下來,因為他們發現遠處有動靜,等他們發現那沒有威脅,埃克索伸了伸胳膊——他們騎了很長時間的馬——看著哈威那匹馬擺著尾巴,一左一右,好像是為了不讓蒼蠅落在屁股上。當時他看不見同伴的臉,但哈威背部的形狀,以及他整個人的姿態,都表明他一看到前方有人靠近,心中便起了敵意。埃克索的目光越過哈威,朝前方望去,他能分辨出一些黑點,那都是綿羊的臉,黑點之中有四個人,一個騎著驢子,其他人步行。似乎沒有狗。埃克索想,這幾個牧羊人肯定早就發現了他們——天空下面兩名騎手,輪廓分明——四人緩慢而堅定地向前走著,因此就算心中感到緊張,表面上也看不出來。反正荒野上只有一條長長的路,埃克索想,牧羊人如果想避開他們,那就只好掉頭回去了。

  對方慢慢走近,他看到四個人雖然年紀不算老,卻都瘦弱憔悴。他心中一沉,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的虛弱模樣只會刺激同伴,讓他更加野蠻。埃克索等待著,四個人到了幾乎可以打招呼致意的距離,他立即催馬向前,小心地趕到哈威坐騎的一側,他知道牧羊人和大部分羊肯定要從這邊經過。他特別讓自己的馬落後一頭,以便同伴能夠維持優越感。但是,如果哈威揮動馬鞭,或者拿起掛在馬鞍上的棒子,對牧羊人發起突然攻擊,那麼埃克索正好擋在中間。同時,這一舉動從表面上看,是親密友好的表示,何況哈威也沒有這麼縝密的心思,不會去懷疑背後的真正動機。的確,埃克索還記得,他騎馬上去的時候,同伴還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又轉過臉去,神情抑鬱地望著茫茫荒野。

  迎面走來的牧羊人讓埃克索特別擔心,這是因為幾天前在一個撒克遜村莊裡發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個天氣晴朗的上午,當時埃克索和村民們一樣大吃一驚。事先毫無徵兆,哈威突然催馬向前,瘋狂地毆打等待從井中汲水的人們。那次哈威用的是鞭子還是棒子?在荒野上騎馬的那天,埃克索曾試圖回想這一細節。如果哈威選擇用鞭子打路過的牧羊人,那範圍要大一些,胳膊也更省力些;他甚至可能冒險,將鞭子從埃克索的馬頭上方揮過去。但是,如果哈威選擇用棒子的話,鑒於埃克索現在的位置,他就必須催馬到埃克索前方,再撥轉馬頭,然後才能攻擊。對他的同伴來說,那樣的舉動就太刻意了:哈威這個人,喜歡讓暴力行為看起來像興致所至、不費氣力。

  他精心的舉動有沒有拯救那些牧羊人呢,他想不起來了。他朦朦朧朧地記得,綿羊從他們身旁若無其事地經過,但他腦海中關於牧羊人的記憶,和村民們挨打的場景混到了一起。那天上午,他們兩人到那個村子裡去幹什麼呢?埃克索記得有憤怒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和仇恨的表情,記得他自己也很生氣,與其說是發哈威的火,倒不如說是憎恨把他和這麼個同伴安排到一起的人。他們的使命如果完成,將會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至高無上、前所未有,上帝都會認為,使命完成的時刻,人類離他更近了。然而,和這麼個野蠻的東西捆綁在一起,埃克索能做成什麼事呢?

  他又想起了那位頭髮灰白的士兵,還有他在橋上的那個小動作。就在他那位粗壯的同事一邊叫喊一邊拉扯維斯坦的頭髮時,這位頭髮灰白的士兵略微抬起了胳膊,手指幾乎已經做出了指點的姿勢,批評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這時他的胳膊又放了下來。那一刻灰發士兵的心理感受,埃克索當時就明白了。後來士兵對比特麗絲說話特別溫和,埃克索很感謝他。他記得,比特麗絲站在橋頭時,表情莊重、警覺,後來卻變得喜悅、柔和,那才是他最珍愛的模樣。那畫面讓他心動,同時又讓他害怕。一個陌生人——還是個有潛在危險的陌生人——只要說幾句和善的話,她就欣然釋懷,又對世界充滿了信任。這想法讓他不安,他一時衝動,想用手輕輕撫摸身旁比特麗絲的肩頭。可她不是一直都這樣嗎?她對他如此寶貴,這不也是個原因嗎?這麼多年熬過來,她不是也沒有受過重大傷害嗎?

  “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他想起比特麗絲急切地這樣對他說。他蹲著,一隻膝蓋跪在地上,因為那天天氣很好,地上是幹的。比特麗絲肯定一直站在他身後,因為他還記得,他用雙手分開地上的雜草時,她的影子就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誰見過有這樣黃色花朵的迷迭香呢?”

  “那就是我把名字搞錯了,姑娘,”埃克索說道。“但是,我肯定這花很常見,不會有什麼害處。”

  “可你真的很懂植物嗎,先生?這兒野生的東西,我母親都教過我,但我們眼前的這種東西,我卻不熟悉。”

  “那麼,它也許是剛剛從異鄉來到這裡的一種植物。為什麼這麼緊張呢,姑娘?”

  “我很緊張,先生,是因為這有可能是我從小就害怕的一種野草。”

  “為什麼要害怕野草呢,除非有毒,那你不去碰它就好啦。但是,你呀,自己拿手去摸,現在還要我也去摸!”

  “哎呀,沒有毒,先生!至少沒有你說的那種毒。但是,我母親有一次詳細地描述過一種植物,她警告說,年輕女孩子在石楠叢裡看到這種植物,就會遭遇厄運。”

  “什麼樣的厄運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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