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一九


  圍著馬車轉圈的時候,他想到了斯特法的故事。“你還在路上嗎,母親?”他又問了一次,但同樣沒有回答。他的腿開始累了,而且他真的不願意再看到那個土堆和那只死烏鴉,最後她終於說道:

  “夠啦,愛德溫。你幹得很賣力。現在,如果你願意,召喚你的武士吧。把這事了結了。”

  聽到這話,愛德溫感到寬慰,但他繼續圍著馬車轉圈。他知道,召喚維斯坦,需要巨大的努力。和頭天晚上一樣,他必須從內心深處發願。

  但他還是找到了力量,他一旦相信武士已在路上,便立即慢下了腳步——就算是騾子,一天快結束時也會趕得慢一些,他滿意地發現,劈啪聲越來越少了。等安靜了好一陣子,他才停下來,靠在馬車邊上,慢慢調勻呼吸。接著,穀倉的門開了,武士站在耀眼的陽光裡。

  維斯坦走進來,沒有隨手關門,似乎是要表示他的鄙視,無論門外最近聚集過什麼樣的敵對力量。門開著,穀倉裡便有一大塊方形的陽光,愛德溫看看周圍,黑暗中很突兀的馬車,這時候顯得破爛得可憐。維斯坦當時就直接喊他“年輕的戰友”了嗎?愛德溫不太確定,但他還記得武士領著自己走進那塊陽光裡,拉起他的襯衫,查看傷口。然後維斯坦直起身,回過頭仔細看看身後,低聲說道:

  “我年輕的朋友,你遵守昨晚的承諾了嗎?關於你的傷口?”

  “是的,先生。我正是按你的話去做的。”

  “你沒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好心的阿姨?”

  “我沒告訴任何人,先生。儘管他們相信那是食人獸的咬痕,並且因此恨我。”

  “年輕的戰友,讓他們繼續這樣相信吧。如果他們知道你的傷口是怎麼來的,那可要糟糕十倍。”

  “那和你一起去的我那兩個叔叔怎麼辦,先生?難道他們不知道真相嗎?”

  “你的叔叔們雖然勇敢,但當時很不舒服,沒有進營地。所以只要我們兩人保守秘密就行了,等傷口癒合,任何人都沒必要懷疑了。儘量保持傷口乾淨,白天或晚上都不要抓。明白嗎?”

  “我明白,先生。”

  早些時候,他們兩人在爬山,愛德溫停下來等候兩位上了年紀的不列顛人時,曾努力回想與傷口有關的情況。當時他站在矮小的石楠叢裡,拉著維斯坦那匹馬的韁繩,腦子裡沒有清晰的印象。但是,現在愛德溫在樹上,看著橋上細小的人影,回想起了那潮濕的空氣和那黑暗,回想起了小木籠子上蓋的熊皮的強烈氣味,以及籠子顛簸時小甲蟲落在頭上和肩上的感覺。他想起自己調整姿勢,抓住面前搖搖晃晃的柵欄,以免籠子在地上拖的時候,自己被甩來甩去。然後一切又安靜下來,他等著熊皮被拿開,等著新鮮的空氣湧到他四周,等著借助火堆的光亮看一眼夜晚。這種情況當天晚上已經發生兩次,因此他並不是特別害怕。他還記得其他事情:食人獸的臭味,還有那個邪惡的小東西往籠子鬆動的木柱上撞,迫使愛德溫盡可能往後靠。

  那個小東西動作很快,很難看清楚。他當時覺得,它形狀和大小像個小公雞,但沒有喙和羽毛。它用牙齒和爪子攻擊,而且一直發出粗啞尖銳的叫聲。愛德溫相信,木頭柱子能夠擋住牙齒和爪子,但那個小東西的尾巴不時會碰巧打到籠子上,那籠子就顯得脆弱多了。幸好,這東西還小——愛德溫猜測應該還處在幼年期——似乎並不知道它的尾巴有很大力量。

  當時,小東西的攻擊似乎沒完沒了,但現在愛德溫覺得,實際上時間並不長,後來那個小東西就被用繩子拽走了。然後熊皮砰一聲落下來,一切又漆黑一片,他又得抓住木柱,因為籠子被拖到另一個地方。

  這樣的情況,他經歷過幾遍?只有兩三次嗎?還是有十次,甚至十二次?儘管當時的情況糟糕,但是第一次之後他也許就睡著了,後面被小東西攻擊,都是夢到的。

  最後一次,熊皮很長時間都沒有取下來。他等待著,聽著那東西粗厲的叫聲,有時候很遠,有時候近得多,還有食人獸互相講話時的咕噥聲,他知道這次情況會不一樣。正是在那焦慮等待的時刻,他請求有人拯救他。他是從靈魂深處提出這個請求的,因此幾乎就等於祈禱,等這請求在他腦子裡成形,他立即覺得能達成所願。

  那一刻,籠子開始顫抖,愛德溫意識到,籠子整個前面的部分,包括防護柵欄,都被拉到了一邊。這讓他往回縮了縮,與此同時,熊皮被拉下來,那兇惡的東西沖他猛撲過來。他坐在那兒,本能地抬起腳踢出去,但那東西非常靈巧,愛德溫只好用拳頭和胳膊亂打。有一下子,他以為那東西已經抓住了自己,還瞬間閉上了眼睛,可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卻發現對手只在空氣中亂抓,拴它的繩子正在往後拽。只有在類似的少數情況下,他才能清楚地看到那東西的模樣,發現之前的印象還算準確:那東西看上去像一隻被拔了毛的雞,不過頭長得像蛇。它又沖愛德溫來了,他只好再次努力把它打開。接著,突然之間,籠子的前部又回到原位,熊皮又將他罩在黑暗之中。後來,他身體扭曲地擠在小籠子裡,才感覺到左側肋下疼痛,也感覺到那兒濕漉漉、黏糊糊的。

  愛德溫再次調整了一下他在樹上的落腳點,右手伸下去輕輕摸了摸傷口。疼痛已經不厲害了。爬上來的時候,粗糙的襯衫有時候會摩擦傷口,痛得他直咧嘴,但如果像現在這樣不動,傷口幾乎沒什麼感覺。那天上午在穀倉裡,武士在門口檢查傷口時,那裡看起來也不過是一簇細小的洞而已。傷口很淺——沒他以前受過的很多次傷嚴重。然而,由於人們相信這是食人獸的咬痕,才引起了這麼多麻煩。當時要是他更加堅定地面對那個東西,也許根本就不會受傷。

  但他知道,面對考驗,他並沒有做出恥辱的事。他從沒害怕得大聲叫喊,也沒有祈求食人獸發發慈悲。那個小東西開始沖過來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但後來他都抬著頭,與它對抗。實際上,他臨危不亂、思路清晰,還能發現這個小東西處在幼年期,因此完全有可能讓它感到害怕,就像我們可以讓一條任性的狗心生畏懼一樣。所以他一直睜著眼睛,努力瞪著它、嚇退它。他知道,他真正的母親會因為這件事而為他感到特別驕傲。沒錯,現在他想起來,那東西一開始的突襲結束之後,攻擊就慢慢不怎麼兇狠了,反而是愛德溫漸漸控制著戰鬥。他再次回想那東西在空氣中亂抓的情形,現在看來那似乎不是要繼續戰鬥,而是被繩子勒住了喉嚨,驚慌失措。實際上,食人獸很可能認為愛德溫是打鬥的勝利者,所以這個做法才被終止了。

  “我觀察過你,孩子,”老斯特法說過。“你有某種罕見的東西。有一天,你會找到人教你本領,與你的武士靈魂匹配的本領。那時候你會真正成為令人畏懼的人物。你不會躲在穀倉裡,聽憑狼在村莊裡大搖大擺地走。”

  現在這一切都實現了。武士選擇了他,他們要一起去完成一項任務。可他們的任務是什麼呢?維斯坦沒有講清楚,只說他遠在東方沼澤的國王現在正等著聽任務完成的消息。為什麼和這兩個年老的不列顛人一起上路呢?他們到每個路口都要休息。

  愛德溫向下方凝視著他們。他們現在正和武士熱烈地討論著。老太太已經不再勸說他從樹上下來了,三人在兩棵大松樹的掩護下,看著橋上的士兵。愛德溫在樹上,看到騎馬的那位又上了馬,正朝空中打著手勢。然後,三位士兵似乎從他跟前走開了,騎馬的人調轉馬頭,離開橋,又下山回去了。

  愛德溫之前想過,武士為什麼不願意一直走山間的主路,堅持要走山谷一側陡峭的小道;現在原因很明顯,他是希望避開騎馬的人,比如他們剛剛看到的那位。但是,現在看來,他們要繼續往前走,就必須到下面的路上,從橋上經過瀑布,而士兵們仍舊在那兒。維斯坦在下面,能看到騎馬的人已經離開了嗎?愛德溫想告訴他這一情況,可又覺得不能在樹上喊,以免士兵們聽到動靜。他必須從樹上爬下來,去告訴維斯坦。之前有四個潛在對手,也許武士不太願意正面衝突,現在橋上只有三個人了,他可能會認為形勢對自己有利。如果只有愛德溫和武士兩個人,他們肯定很早就下去直接面對士兵了,維斯坦之所以小心,肯定是因為這對上了年紀的夫婦。維斯坦帶著他們,肯定有充足的理由,而且他們對愛德溫一直很和善,但作為旅行的同伴,他們還是讓人喪氣。

  他又想起了阿姨扭曲的面孔。她已經開始尖叫著詛咒他了,但那現在都不要緊了。因為他和武士在一起,他也在路上,就像他真正的母親一樣。他們也許能碰上她,誰知道呢?看到他站在那兒,和武士肩並肩,她一定會感到驕傲。和她一起的男人們一定會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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