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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軟禁(1)


  軟禁,使即令一生中所受的打擊像大雨傾盆的我,也承受不住。所有希望都被無情的摧毀,連申訴的機會都沒有。一連幾晚,我都無法安枕,哀傷、憤怒,心悸不止,最焦急的是,我無法告知麗真詳情。後來,麗真在《柏楊·美國·醬缸》書中,有一文描述出她當時的遭遇,抄在下面:

  三月一日,小昱氣喘,住進了鐵路醫院。三月二日,一栗(麗真夫婿)被警總請去談話,每次被傳訊都是膽戰心驚,但每次都因為信心,因為問心無愧,因為一份友愛之心,而博得傳訊官員的諒解和同情,他們並且善意的勸一栗不要到綠島接了,風高浪急,交通又不便,孩子身體也不好……我們接受了他們的好意。三月三日,我給老師一封限時信,告訴他我們四個人——祖光、一栗、小昱同我,決定三月七日從下午二時起便在高雄火車站正對面的一家大飯店等他。三月四日又寄了一封限時信,怕萬一三日的信遺失了連絡不上。三月五日,小昱出院,六日這天,像螞蟻在熱鍋上似的。三月七日,我們一家三口(祖光早一天先到高雄了),乘上了臺北八時南下的觀光號特別快車,可憐小昱還在輕微的氣喘!祖光同一栗計算了半天,認為老師最快也要在下午五時之後才能到達高雄,我們就把那份吊在半空中的心放在五時之後。我實在急不過了,就請他二位在旅館裡陪伴躺在床上的昱兒,我獨自跑到公路局東站去等,想想這麼多年不見,老師駝背了?發白了?蒼老不堪了?心裡把老師想成最不忍卒睹的慘狀,眼睛不敢轉動的盯著從台東開來的每一班公路車。六點、七點都失望的過去了,老師還不出現。「一定是老師愛美本色,先去理髮、染髮了。」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要耐下性子來等。「糟了,說不定坐在剛才到的停在前面的那班車上了!」心裡想著,就往飯店狂奔——三副沮喪的臉孔默默的相對著,我又回到公路局車站。八點、九點……每一班車的旅客都被我毫不放鬆的盯得牢牢的。十點,又到了一班車,在一陣蠕動的人潮中,我似乎看到了老師的影子。

  感謝上蒼,我沒有高血壓,否則不堪設想——我站在車子門邊,盼著、盼著、來了很像,但不是老師,也許就是老師,追過去,站在他面前,兩人互望了一眼,是有點像,但絕不是老師。沒有淚了,只有失望,對方一定說我神經病,管它呢!徘徊、等待、心焦、失望,身上的細胞真不知道要報銷多少億個。好心的站長走過來問:「等人?」

  「是的。」

  「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

  「半夜十二點了,由台東開來的最後一班車早已到了,今天晚上再沒有台東來的車子,小姐,你臉色不好,送你回去吧!」

  「謝謝,不用了。」

  腳上像綁上了千斤重擔似的提不起來。

  「吃晚飯去吧!」祖光說,他二位向高雄夜市走去,我陪著兒子在旅館裡,仰望夜色的穹蒼,那疏落的閃爍的繁星,顯得無比的蒼涼與虛弱。

  三月八日,我們一家趕到台中公園赴約,這是平凡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的高潮。下午五時,我們落落寡歡的搭上北上的快車。三月九日,收到老師出獄前夕(三月六日)寄給我的一首詩。

  三月十日,收到老師還是從綠島寄來的限時信:「麗真:我已經準備好,以為就可以回來了,長官卻把我找了去,告訴我仍要留在綠島,繼續囚禁,看樣子我們此生見不到面了,請原諒,使你們四位辛苦的白跑了一趟,心緒空前傷感震盪,不多寫。」喔,事情已經大白,老師雖然終於出獄,但卻永不會回來了。

  ◇

  指揮部保防官准許我寫信給麗真,可是卻不准許提到任何軟禁字樣,只可告訴她,我現在擔任教官,生活十分快樂。迄今為止,我仍不知道蔣經國為什麼恨我到這種地步?先是要我伏屍刑場,在我成了漏網之魚後,又要使我葬身孤島。我在營區內雖然可以自由走動,也可以站在高崗上遙望巴士海峽,但是,我沒有朋友,所有官兵都把軟禁犯當作一個麻瘋病患,不敢接近。我雖然走出有期徒刑,卻又一腳踩空,栽入無期徒刑。這時候我全部希望,是能看到佳佳一面。我知道,見城城、垣垣、麗真,是不可能的。指揮官已經批准我的申請,可是,最大的困難,是在寫給佳佳的信上,無法告訴她爸爸在哪裡,和到什麼地方才可以找到爸爸,因為凡是軍事單位對外通信,只有一個郵箱號碼。所以我不能說我在綠島指揮部,也不能告訴佳佳到綠島指揮部,如果違反,那就又犯了洩露軍機的重罪,可能加判無期徒刑或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

  再一次天無絕人之路,我在軟禁期間的頂頭上司,感訓組長汪乃效先生同情我的遭遇,日後我們成為好友,他正巧到臺北度假,才把地址及約好的時間,帶給羅祖光,這時,祖光是《自立晚報》副社長,比較有空閒,祖光答應帶佳佳前來綠島。

  這一場分離八年的父女會,我有一首長詩記事:

  千里來探父 父迎乍邂逅
  茫茫兩不識 遲遲相視久
  父驚兒長大 兒驚父白首
  相抱放聲哭 一哭一內疚
  父舌舔兒額 兒淚染父袖
  睹兒思往事 利刃刺心藪
  舊創初結痂 新創再毒毆
  癡癡望兒面 父心淚中抖
  環島踏勝跡 汗濕裳衣透
  兒或挽父臂 父或牽兒手
  溫泉洗雙掌 絕壁聽海吼
  高崖攀燈塔 佛洞蔔神佑
  纏父打乒乓 父女大交鬥
  笑聲徹屋宇 又如舊日友
  兒居招待所 窗外蔭椰柳
  諸友屢邀宴 率兒起敬酒
  明月照小徑 父女並肩走
  喁喁兒時事 指天詢北斗
  兒臥酣酣睡 父傍徹夜守
  聽兒呼吸勻 喜兒不解憂
  兒雖已長大 仍是一孩幼
  睡時仍踢被 不能自察糾
  乘車懼顛簸 囑兒緊抓綬
  飯桌用飲食 囑兒垂雙肘
  坐時兒弓背 囑兒挺胸鈕
  食罷不刷牙 囑兒勤加漱
  隱鏡疑傷目 囑兒另選購
  瑣瑣複絮絮 惹兒嫌父朽
  二日匆匆過 留計苦無有
  兒自淩空去 父自歸窗牖
  再視兒睡處 撫床淚如漏
  小徑仍似昨 父影獨佝僂
  重見尚無期 念兒平安否
  自愛更自重 莫貽他人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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