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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出獄(2)


  結果,那位難友被送到隔壁,六年之後,才被釋放。

  但我仍無法想像,「隔壁手段」會落到我身上!刑期屆滿的前一天下午,被看守班長喚出,帶到監獄會客室,在座的有監獄長、政戰主任,還有綠島指揮部指揮官王道洪將軍,以及警備司令部保安處副處長吳鴻昌。在座有七、八個人,只吳鴻昌一個人戴著墨鏡。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傳統,凡是幹不可告人工作的人,總喜歡墨鏡,大概是怕被人辨識真實面目吧。不過,由於他發言最多,立刻可感覺出來,是他主控全域。不等我坐下,他就開始說:「你不是寫了一份報告,要求政府幫你介紹工作?」

  「是的,是班長叫我寫的。」

  「政府曾經向全國各機關各單位,調查有沒有位置可以安置你。可是,凡是看到你大名的人,嘿、嘿、嘿,他們沒有一個不搖頭,政府並不氣餒,仍然為你繼續調查,要知道,你雖然不愛政府,可是,政府卻是愛你的,最後總算是為你找到一個教官的缺,那就是在綠島指揮部。」

  「是不是把我送到第六隊管訓?」我的頭轟的一聲脹起。

  「絕對不是管訓,你是真正的教官,和指揮官平起平坐。」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先回臺北一趟,」我勉強鎮定說,「看看我的女兒,然後,再回來到差?」

  「不可以,但你可以叫你女兒前來看你。」

  「請問,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綠島?」

  「你這個問題,我們在座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回答。」

  「那麼,」我說,「這豈不仍是管訓?」

  「告訴你,這不是管訓,就不是管訓。」

  「如果不是管訓,我不接受這份工作,可不可以?」

  「你知道你為什麼坐牢嗎?」吳鴻昌開始翻臉。

  「我知道,我是匪諜。」

  「什麼匪諜?就是因為你不聽話,才教訓教訓你。你看,你到現在仍然不聽話,竟想回絕上級的安排。你以為我們不敢管訓你是不是?如果你非以感訓隊員自居不可,不想當教官,我一個電話,管訓令就會下來。你信不信我們有這種力量?」

  「我信。」

  「那麼,」吳鴻昌如釋重負說,「回牢房寫一份自願接受這份工作的感謝狀。」

  直到今天,事隔二十年,我仍想不通,八年監獄,我沒有違犯過獄規,也沒有受到過處罰。只被呵責過一次,在景美看守所外役區時,電視天天播出「自從總統(蔣中正)來臺灣,風調雨順甘露降」一歌。一天,我一面掃地一面唱,一位班長說:「你唱什麼?」聽了我的說明,厲聲說:「你唱就不一樣,不准唱!」這一段插曲,難道竟被列入記錄?但有些難友天天詬罵,有位難友還跳河逃亡過,照樣按時出獄。不管什麼原因吧,很明顯的,蔣經國在軍事審判中殺我不成,現在有點懊悔,改用隔壁手段,教我苦死孤島,不知道什麼仇恨,使他如此的難以釋懷!

  當我把噩耗帶回囚房,第四區難友霎時間噤若寒蟬,大家原以為這項隔壁手段,已被特赦令取代,現在才發現,以特務為主幹的政權,絕不會放棄每一個整人的機會。第二天,我被提到大禮堂,面向蔣中正的遺像,宣誓永遠脫離叛亂組織,永遠信仰三民主義。然後,被帶出監獄大門,天正降著毛毛細雨。大門前馬路的另一邊,是一排嶙峋岩石,從太平洋深處湧起的巨浪,發出空洞的響聲,化作一片白色泡沫,像雪崩一樣,粉碎潰裂。我想停下來享受一分鐘出獄的自由,然而,兩個衛兵分立兩旁,臺階下一輛軍用吉普車在那裡等候,我黯然跨進車廂,五分鐘後,就到了政治犯最恐懼的「隔壁」——綠島指揮部。

  指揮官王道洪在客廳等我,態度謙和,不像是對一個囚犯,而像是對一個賓客,他也是昨天監獄客廳那場官囚見面的座上群貴之一,也是火燒島上官階最高的一位官員。他直入核心的問說:「郭先生,到底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指揮部這裡應該有我的資料。」

  「什麼數據?什麼資料都沒有,我奉到的命令是:不准你離開綠島,但在營房之內,你的行動絕對自由。」

  這就是軟禁,我每天除了吃飯以外,沒有任何事可做。軟禁最可怕的地方,是它沒有刑期,名冊上,我的職位是「看管雇員」。凡是判刑的囚犯,即令是二十五年的最高刑期,也有期滿的一天,即令是無期徒刑,也有大赦、特赦,或減刑的可能。只有軟禁犯,可能被囚禁三十年、四十年,永無盡期,任何大赦、特赦、減刑,都輪不到自己,因為我們已非罪犯,沒有判刑,只不過由於一紙行政命令,等承辦人更換幾次之後,會逐漸把這個案子遺忘,那也等於全世界把這個人遺忘。我一直等到成了軟禁犯以後,才發現蔣家父子更黑暗、更惡毒、更濫權的一面。

  當初名噪一時,從廈門游泳到金門,投奔自由的紅衛兵王朝天先生,他這個呆子竟然想向警備司令部討回登岸時身上被搜去的人民幣,因而被送到臺北土城生教所集中營監獄,接受感化教育。他氣憤不平,在黑板上寫出他的抗議,結果再被送到火燒島當看管雇員。

  另一位更離奇的軟禁犯汪廷瑚先生,他得罪了當時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寶樹。張寶樹先生一個電話給警備司令部,汪廷瑚立刻在他教書的臺北市大安高級工業職業學校教員位置上被捕,押解到綠島指揮部,成為「看管雇員」之一。事後,張寶樹曾經派了幾位汪廷瑚的朋友,到火燒島勸他寫一份悔過書,就可釋放,每一次都遭到拒絕。這樣一直到我回返臺北,繼任指揮官周書府先生,對軟禁犯採取嚴峻態度,汪廷瑚終於遭到毒手,不明不白的死在周書府派出的槍兵圍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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