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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軟禁(2)


  佳佳走後,我已沒有第二個希望,假設這時候突然死去,也了無遺憾。幾個月後的一天,忽然全營警戒,一架直升機在草坪中心降落,軍號齊鳴,一位高級將領走下來,官員們低聲傳告,警備司令部政戰部主任韓守湜將軍前來視察,指揮部人員除非有特殊任務,不可以離開各人所在的房間。大概一個半小時後,一位組長跑步進來,呼喊我的名字,一面說:「主任召見你,快換像樣一點的衣服!」

  八年的囚犯,又哪裡來像樣一點的衣服?八年前隨身穿來的西裝,早已寄給陳麗真了,組長只好歎氣說:「好吧!好吧!就穿這身衣服吧!」

  走在路上,他忽然警覺起來,問我說:「主任為什麼召見你?」

  「我怎麼知道?」

  「你是不是寫過申訴信給主任?」

  「這裡的每一封信,都經過保防官檢查,我如果寫這封信,他會讓我發出去嗎?」

  他狐疑的說:「那主任怎麼知道你在這裡?你認識他?」

  「是的,我跟主任是高中同學。」

  他生氣的責備:「那你來的時候為什麼不早說?」

  「組長,你想一想,我是一個軟禁犯,一進門就說:跟你們總司令部政戰主任是朋友,你不認為我三八嗎?」

  他對剛才的態度有點懊惱,臉上立刻堆下笑容:「柏楊先生,你來這裡幾個月,我們並沒有虧待你,主任如果問你什麼,你可要憑良心回話。」

  「那當然,請你放心,何況,你們對我確實很好。」

  其實,我和韓守湜自從離開學校,一直沒有見過面,假定他沒有道義擔當,絕不敢承認跟一個政治犯有這種關係。所以,一見面,我除了向他致謝外,就直接了當的問:「我還有沒有希望出去?」

  他謹慎的說:「我不知道,如果你是被管訓的流氓,我今天就可以帶你走。」

  「警備司令部難道還管不到我的案子?什麼機關管到我的案子?」

  「你應該往上面想。」

  「國防部?」

  「更要向上。」

  「那麼……」

  「不要談了,我只能向你保證,你在指揮部期間,我們對你絕對優待。不過,我建議你,每個月寫一份讀訓心得,實際上這對你沒有一點幫助,但是,一旦有人幫助你的話,可供給他一個很好的臺階。」

  在指揮部的午宴上,韓守湜讓我坐在他的右邊,然後站起來向指揮官以下全體官員說:「柏楊是我的老同學,拜託大家多照顧他。」

  這是一項雪中送炭的友情。兩個月後,另一架直升機隆重降落,軍號照樣響起,原來是更大之官,國防部總政戰部主任王升先生、副主任蕭政之先生,連袂前來視察。根據韓守湜的經驗,我心裡想,他們可能也會相見。可是,飛機走了,汪乃效驚奇的說:「我知道你們是同學,向他報告說,柏楊也被關在這裡,他們一面點頭,一面笑笑說:『柏楊,噯呀!名人!名人!』一步也沒有停留,登機而去。」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人生浮世繪,在患難中,可以看到人的形形色色。

  當時指揮部有一個圖書館,管理圖書館的也是一位軟禁犯,他是當年名震一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將軍的左右手。孫立人是美國維琴尼亞軍校的畢業生,曾任印度戰區中國遠征軍指揮官,能力和戰功聞名國際,但是,他的競爭對手是皇太子。中國官場上鬥爭,最可怕的秘密武器,就是「誣以謀反」,蔣經國祭出這項武器,孫立人立刻瓦解,被軟禁在自己家裡,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有特務寸步不離的「保護」。所有與他有關係的軍官,都被清除(你即令誓死信仰三民主義、服從最高領袖也沒有用),而他的左右手郭廷亮當時官階上校,是一員戰將,國軍正準備一旦接到聯合國的命令,即行參加韓戰,郭廷亮擔任最艱巨的突擊團團長,準備全團戰死在韓國的灘頭陣地。就在聯合國決定拒絕臺北出軍的當天晚上,郭廷亮被警備司令部逮捕,把他裝到特製的囚籠裡,拷打審訊,最後被判無期徒刑。蔣中正逝世時,他已坐牢二十八年,可是他並沒有被釋放,反而先我兩個月送到綠島指揮部。就命他管理圖書,單獨有一個住宿的小房。我真是有點懊惱,如果早出獄三個月,說不定可以占上那個館長的「肥缺」,也有個小房。

  白色恐怖結束後,郭廷亮也被解除軟禁,那時孫立人將軍仍在人世,謀反的真相大白,可是,對郭廷亮而言,他無處投奔,只好繼續留在火燒島,養梅花鹿為生,一面為自己的清白,控告分辯。一天從臺北回綠島,在中壢,車還沒有停妥,被人從車子上推下來,栽倒月臺,一代戰將,死于暗下的毒手,留下無限詭異。

  我在軟禁期間,全神貫注坐牢,沒有任何事分心,監獄所寫的歷史書稿,于出獄時全被送往警備司令部審查,每天只不過陪指揮官王道洪下下圍棋。我們圍棋的功力相差無幾,全島地位最高的巨官和全島地位最卑微的囚犯,成為棋友。

  我的棋藝起初似乎略占上風,有時真想下下政治棋輸他兩盤,可是,這話說來容易,真正當你棋下得稍高一著時,想求輸都難。王道洪是一位鍥而不捨的挑戰者,他端詳棋盤會長達二、三十分之久,當我離開綠島時,棋藝已開始落後,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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