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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被俘(2)


  對這件事反應最強烈的是明華的父親——中興大學教授倪渭卿先生。他那時正在陽明山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和成功大學校長閻振興先生同住一個寢室,他警告閻先生,成功大學如果再繼續聘我教書,他們夫婦將去鬧個天翻地覆,閻先生遂立刻把我解聘。倪先生又發電報給蔣經國,指控他的部下利用職權勾引他的女兒,要求嚴辦。蔣經國並沒有立刻下令把我撤職,而只是要副主任胡軌先生警告我說:「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前途重要,怎麼可以這樣胡鬧!」

  我不是胡鬧,而是認真,我仍繼續和明華來往,她父親的反應越發強硬。那時的報紙雖然對這件事沒有一個字的報導,但在整個救國團和它所屬的各縣市支部,已成為轟轟烈烈的話題。我平常本樹立了不少敵人,現在,更成為流言四射的箭靶,想不到的一些醜聞,和足以致我於死的跟共產黨有關的一些傳言,越來越嚴重。我完全孤立,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也有一些朋友前來勸解,站在事業和前途的立場上,指出我半生辛苦的成果,將為一個小女人而毀於一旦,不但不實際,也不聰明。

  然而,我完全聽不進去,我把愛情置於第一位,把事業前途置於第二位,不在乎任何批評和阻礙,正是我的盲點。「青幹班」同學張忠渠感慨的說:「你已經著迷了。」

  「是的。」

  迷,是我的致命傷。

  蔣經國叫李煥轉達他最後的一次警告。

  「主任說:郭衣洞不是被俘過嗎?如果他再繼續惹事,我就叫調查局調查他這件事。」

  「調查就調查,」我說,「我根本沒有被俘過!」

  李煥不說話,沉默了一會,說:「好吧!你辭職吧!」

  多少年後,回想起來這一段對話,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那年我已四十歲了,雖然經過那麼多災難坎坷,可是,仍不知道「調查」的恐怖含意。直到十年之後我被逮捕,才發現一旦「調查」,即令以皇太子之尊,也會被「調查」出叛國的罪行。不過,雖然當時蔣經國已十分不耐,但他卻不為已甚,並沒有真要「調查」。而李煥先生,以他當時的影響力,如果不包容擔當我的荒唐的話,蔣經國可能會被激怒,採取行動。而發生在十年之後的被捕事件,將提前十年發生,那才是我最大的悲慘。

  辭職後,又恢復了當年的孤獨,接著,深懷內疚的和永培分開,孑然一身在臨江街找了一間房子暫住,沒有薪資,沒有工作,身上只有一點點零用的錢。而明華卻如石沉大海,她被父母軟禁在家,不准上學,也不准出門,根本不知道我的去向,二人無法聯絡。感情在沸騰了以後,又歸平靜,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這時,朋友們開始譏笑說:「你被一個小女子耍了,這麼大的男人,就這麼輕易的斷送自己一生。」

  我並不後悔,但事實硬是使人不得不相信,有朋友甚至建議我寫信給蔣經國,承認錯誤,要求再被錄用。使我懊惱的是,他們怎麼會想出這種主意。

  不久,《自立晚報》總編輯李子弋先生邀我到報社工作,使我在饑餓邊緣,有一個飯碗。《自立晚報》在長安東路,每天來往臨江街之間。那時報社經濟十分拮据,幾個月發不出薪俸,所有的職員們又無他處可以投奔,只好在毫無收入的情況下,一天一天的苦撐。那時的公共汽車票價是一塊錢,很多次我因為沒有那一塊錢,而步行一個小時上班,再步行一個小時回家。生活是那麼樣的艱苦,但仍一直有信心,懷著盼望。

  忽然有一天,正在報館上班,倪明華在她的同學汪道霞陪伴下,悄悄的在面前出現,這像是一場夢境,而夢境也確實從這個時候開始。感激明華為我所作的犧牲,她履行她的承諾,我付出後半生的全部代價,包括難以挽救的跟城城、垣垣二兒的父子之情。

  明華父母最後接納了我們,不過,二老的接納,並不表示二老的學生也接納。前面提到的《自由中國》編輯傅正先生,是倪老先生在武漢大學任教時的學生,傅正這一輩子都不原諒我娶他的師妹。大概是結婚之後的第二個月,他沖到臨江街的家,我剛把茶奉上,他就開始辱駡。

  辱駡了足足一個小時後,他站起來呼喚說:「明華,你現在跟我走!」

  明華勸他坐下來,我則索性下逐客令,叫他自己走。傅正果然走出大門,走到對街,等候明華的答覆。明華過去勸他回家來坐,他當然不肯,把倪明華的手摔開,怒衝衝而去。

  一年以後,傅正因《自由中國》案被捕,囚禁臺北縣土城的「生教所監獄」——生產教育所,倪明華還燉過好幾次紅燒肉給他送去。我鼓勵她這樣做,從買肉到雇車,都是我出馬。

  不久,臺灣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公路局局長林則彬先生約我作一次通車前的訪問,為通車典禮寫一本小冊子。我和明華由臺北飛到花蓮,由公路局總工程師胡美璜先生陪同,乘一輛吉普車,從太魯閣直到東勢。路面大部份還沒有鋪上柏油,車子過處,黃土漫天。我曾為此行寫下《寶島長虹》,並為沿途名勝取下了十二景,十二景在《中央日報》上刊載過,也常被人們引用。然而,我入獄之後,就沒有人(包括我自己)再提了。

  最懷念的一件事是:「柏楊」這個筆名,就來自這趟橫貫公路之旅。全線當時除了一兩處坍方外,其他全部通車,只有最後的一個隧道,鷹架還沒有拿開,我們的車子到了隧道的東口停下,徒步從鷹架間穿過,走到隧道西口,再坐另一部接駁的專車西上。就在等候西口專車的時間,招待人員把我們引到隧道附近高地的原住民村落裡喝茶。這個村落原住民的馬來語發音叫「古柏楊」,我非常喜歡這三個字的發音,回到臺北開始寫雜文時,最初本來想用「古柏楊」作筆名,但看起來好像是武俠小說的作者,就索性改用「柏楊」。至於那個地方現在名叫什麼?位置又在哪裡?若干年後,我重游橫貫公路時,好像《桃花源記》裡的男主角劉子驥,已經無法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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