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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背影和呼喊


  繼母突然在輝縣出現,一開始的時候,使我嚇呆了。但是,因為第一、輝縣到底是郭家的老宅,來往的都是郭家的親友,第二、她剛剛回來,一切還很陌生,所以我所恐懼的挨打,竟然沒有發生,也許是新環境的新鮮感,使繼母暫時收斂起她的凶性,甚至還面帶笑容。我從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於是,立刻就忘記過去所受的種種淩虐,而且還感覺到有一種驕傲,覺得晚娘跟親娘一樣,第一次嘗到父母雙全的溫暖,在這一段時光中,我無比的快樂。輝縣家宅共有四、五個一連串相連的院落,大門在一個街道上,後門在一個廣場上,那就是當時很有名、現在已蓋滿了房子、早被人遺忘的「老司院」。從「老司院」的後門進來,就是一個菜園,表嬸就在那個菜園裡種些黃瓜、絲瓜、茄子。我對這個很有興趣,尤其我非常喜歡搭黃瓜架,也會用井水灌溉,有時候摘下來最嫩最脆的黃瓜,一面走,一面吃,是我最大的樂趣。

  可惜,好景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日子。有一天,當我玩耍回家的時候,沒有進門就聽到繼母跟父親吵鬧的聲音,最熟悉的開封家裡那種扯破尊嚴、下流的嘶喊和辱駡,突然間重現眼前。繼母那種厲聲尖叫和不停的跳腳,輝縣人雖然原始落後,沒有見過世面,但是也沒有見過女人這樣發威的場景。大家所受的驚嚇,遠超過習慣這種叫駡的我。

  我躲在牆角,臉色發白,看到父親憤怒的沖進房子,披上大衣,拿起皮包,一直走出後門。那是很明顯的,他要離開輝縣這個家,擺脫這個失敗的婚姻所帶給他的折磨。而從繼母的詬罵中,知道他要再回開封。我忽然驚恐起來,很想撲上去攔住爸爸的去路,但是我不敢,於是身不由主的遠遠跟在父親背後,一路追蹤,從家的後門,穿過空蕩蕩的「老司院」,穿過東大街,穿過南大街,一直望著父親的背影。在大衣的包裝下,看不出來他的身材,但我知道父親非常瘦弱,年紀很老了(那一年,父親不過四十幾歲,可是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看來,確實是很老了),而且一直咳嗽。每一聲咳嗽,都使他提著手提包的右手抽動,我為可憐的爸爸流下眼淚。靜靜的追下去,爸爸就在前面人群中忽隱忽現,最後出了南門。南門外,就是一條通向新鄉的二十公里長的馬車大道,我發現父親會一直步行走到新鄉(那時候還沒有任何代步的工具),而到新鄉後再坐火車前往開封。

  我原來並不知道為什麼追趕父親,也不知道追到父親後,又要做什麼。現在我忽然興起一種強烈的欲望,希望如果追到父親的話,盼望他能把我帶在身邊,一塊回開封。而就在出了南關後,行人逐漸稀少,我沒有辦法隱藏,父親突然轉回頭來,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父親,又驚又喜,我在心裡喊:「說不定爸爸會帶我走!」

  正當我要跑到爸爸身邊的時候,爸爸忽然大喝一聲:「你幹什麼?馬上給我回去!」

  我稍微一呆。

  「快回去!快回去!」父親厲聲說,「你要挨揍?」

  我立刻轉身飛奔,再也沒有回頭看父親一眼,而就在我踏進家門的時候,已聽到繼母冷冷的尖叫聲:「叫炮頭,你仗勢你爸爸在家,橫衝直撞,現在,你爸爸走了,我看你還仗勢誰?」

  罵聲還沒有結束,一個父親平常用的書桌上檀香木做的大約拳頭大的紙鎮飛了出來,擊中我的胸脯,我往後踉蹌了幾步,栽倒在地。繼母隨而沖上來,用一個小板凳砸下去,我抱住頭部,哀號著逃開,一面哭一面跑,一直跑了兩三公里,跑回學校。

  在這種環境下,我的功課註定低落。當我在百泉初中升二年級的時候,二年級共兩班,一班成績較好,一班成績較差,同學們就把較好的那一班稱為白菜班,較差的一班稱為蘿蔔班。我當然被分到蘿蔔班,有時,我去問劉月槎老師功課,他總是和和氣氣的對我說:「你好好用功,我提升你到白菜班。」

  可是,不幸,我這一輩子都讀不上白菜班。

  我雖然功課出奇的低落,可是,那個時候,正是發育的年齡,卻是非常能吃。全校小朋友的伙食,也跟我們的班級一樣,分成兩團,一個伙食團被稱為「白菜團」,可以吃白麵饅頭,而且有肉,另外一個伙食團被稱為「蘿蔔團」,只能吃玉米麵做的窩窩頭、一碗稀湯和幾粒鹹菜,稀湯裡根本沒有一滴油。「蘿蔔團」一個月只繳一塊銀圓,「白菜團」則需兩塊銀圓。表嬸每月給我的伙食費是一塊銀圓,所以只好參加「蘿蔔團」。

  玉米麵窩窩頭絕對可以喂飽肚子,但是,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孩子,需要吃三、四個才會飽,而玉米麵粗糙又沒有味道,難以下嚥。最殘忍的是,這兩個伙食團門靠著門,相鄰並立,每次吃飯,對我來說,都是艱難的考驗。我們所謂的飯廳,就是廚房前面的院子,沒有桌子,沒有椅子,也沒有小板凳,各人端著各人的碗,圍繞著院子,蹲下進食。白菜團的同學們手裡的白麵饅頭發出一種清香,熱騰騰的燉肉,更刺激轆轆的饑腸。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貧富差距帶來的創傷,渴望吃一口肉,一口就好,按理來說,我家那時的情況,依弟弟妹妹每天早餐可以喝牛奶吃荷包蛋的標準來看,我還是有資格參加「白菜團」的,我吃不到,因為誰叫我是沒有親娘的孩子?我的眼睛不斷望著那白饅頭和肥肉,當有人望過來的時候,我會立刻把頭轉到別的地方,表示自己並不在乎吃什麼。

  很多年後,有人向我宣傳人類天生是素食動物的時候,我完全不能接受,我認為人類天生的是肉食動物,拒絕吃肉是違反上帝的意思,不准別人吃肉是一種對別人的懲罰。因為正餐使我一直有一種饑餓的感覺,所以就向校門外那些賣零食的攤販買零食,當然我沒有錢買,於是乎,我又犯了開封時代的老毛病,請求攤販老闆准我賒帳。那時候能夠讀初中的學生多少還受人尊重,於是老闆答應記帳。連三歲的孩子都可以猜得出來賒帳的結果是什麼,我欠了根本無法償還的一筆鉅款,大概有三、四元之多,雪上加霜的是,有一次我管伙食團,把錢挪用了吃零食,竟欠下麵粉攤也有三、四元之多,債主就堵在學校門口,我連校門都不敢出。

  可是不敢出校門並不能解決問題,學生總是要出校門的,逼得我快要發瘋,窮極計生,我帶著債主回到輝縣縣城的家,溜進倉庫,讓那些債主用臉盆當作鬥,把麥子裝到口袋裡還債。那時候,表嬸恰好不在家,家裡另外一個老人就是姥姥。姥姥默記臉盆倒麥子的次數,估計約有兩石之譜(一石十鬥),她告訴了表嬸,表嬸寫信告訴了在開封的父親,父親寫信叫表嬸揍我,表嬸當然不敢動手,因為她到底只是郭家的傭人。

  在這裡要說明的,繼母在父親奔回開封後不久,也回開封,卻把她的婆母送回輝縣與我們同住。在正廳的兩端,各有一間臥房,表嬸住另一端,我跟姥姥住一端。我對姥姥洩漏我偷賣麥子的秘密十分不滿,不過我只有心裡不滿,沒有表現出來。但我一生都為曾對姥姥不滿這件事十分懊悔,姥姥是一個忠厚的老實人,也是一個最可憐的老人。年輕的時候,她當一位「道台」(郡長)金屋藏嬌的姨太太,她當年的美麗,和享受的榮華富貴,恐怕屬於天上人間。可是惡運向她下手,民國成立,身為滿洲人的「道台」下臺,兒子也不久死亡。她則隨著媳婦以娘親的身份到我家,她的財富和顯赫的「道台夫人」地位,最初還相當受人尊敬。可是,財富不久就被耗光,她在家中就逐漸的沒有地位了,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過兩三次,繼母叫她一聲媽,其他時間都是呼來喝去。我一向認為姥姥就是繼母的親娘,一直到有一天知道這項複雜的關係時,才對姥姥十分憐惜,為姥姥難過,有時聽到繼母刻薄的責駡她,更感覺到她老來孤苦,內心的絕望。

  姥姥出生官宦家庭,文化水準較高,雖然她不識字,但她的言談行為、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她的文明素養。這和我們純粹草根性格格不入,有時文明的語言反而挑起父親的自卑感。而姥姥和大多數年紀大的老人一樣,經常的想起當年,她常常用「當年我們大人……」作為開端,更使得父親大不高興。

  在開封的時候,我幾乎對這位姥姥沒有什麼特殊的記憶。姥姥到了輝縣,和我對床而眠,使我貧乏的童年生命中,多了一個人物,姥姥不久就得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病——腳痛,我常在半夜被她呼痛的聲音驚醒,後來不僅僅半夜呼痛,簡直是日夜呼痛,她說那像是把腳放到火炭上一樣的痛,最初她把腳泡在冷水裡,還可以止住,後來冷水已經失去效用。有一次,我好奇的蹲下來察看姥姥已經纏過的小腳,研究那種致命的痛,發現她的腳背隆起,腳趾蜷縮,完全變了形狀,非常可怖。這是我第一次面對女人的三寸金蓮,既想嘔吐,又感到毛骨悚然。多少年後,我想這可能是一種痛風,但當時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她害的是什麼病。事實上,表嬸也從沒有給她請過醫師,每當安靜的午夜,萬籟俱寂的時候,姥姥一聲聲的哀喚:「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穿過窗戶,向外飄蕩,使我想到她那個做「道台」的丈夫,和她那已死去的兒子,甚至還使我想到當初把妙齡的她賣給道台的她的父母,是不是聽到這種聲聲哭號?那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姥姥去世前,又被送回開封。她臨去之前,並沒有祖孫話別的場面,只是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別人告訴我的。她這一去,從此沒有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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