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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惡師和初中(2)


  一般小孩第一次離家到學校住宿的那種依戀或畏懼的感覺,我一點都沒有。在開封時,我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回到輝縣,也是一個人住一間房子,而宿舍裡,小朋友擁擁擠擠反而覺得熱鬧有趣。不過那些小朋友都來自四面八方的荒村僻壤,尤其是來自山地的學生,講得一口比輝縣話還奇怪的盤上話(「盤上」是輝縣北部山區地帶,海拔約一千公尺)。他們是當時典型的山地居民,呆頭呆腦,言語粗魯。最初,我們十幾個人一個寢室,木板床緊緊相連。有一天晚上,和隔床來自盤上的一位名叫尚均的同學,一言不合,他閃電拳頭已擊中我的胸膛,我看他個子既大而又蠻不講理,不敢還手,吃了悶虧,但以後我們成了好朋友。十年後,尚均當輜重兵團駕駛兵,還載著當時已是蘭州大學學生的我,西出玉門(甘肅省玉門縣,不是玉門關),飽覽西疆的景色。

  我以輝縣平地人的身份看盤上山地人,縣城距盤上大約二十公里,認為盤上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而開封人看輝縣人,也認為輝縣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北京人看開封人,同樣認為開封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南方人看整個的北方人,也認為北方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後來更發現,外國人認為中國人也都言語奇怪,沒有教養。這種觀察和感慨,雖累積了四十年才得到,但它確是源于尚均那猛烈的一拳。

  我考取初中,對自己而言,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第一,我終於徹底擺脫了惡師侯萬尊;第二,我開始學習英文,用不了兩個禮拜,就把二十六個字母既會寫又會背,可惜我的英文程度就到此為止,以後再也不能提升。好比說,那個the字的發音,我幾乎念了一年多,幾千萬遍,還是不會。因為我念英文,完全是用中文注音的,而the字的發音是沒有恰當的中文可以注的音。然而,使我對英文完全絕望的一件事,發生在第一學年,學校開課後不久,英文課本上有下列的一句話:「I have a pen.」

  我就注音「愛」「海夫」「恩」「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萬萬想不到,書被磨來磨去,字跡有點模糊,「恩」變成「思」,「盆」變成「盒」。我就讀說:「愛海夫思盒。」

  英文老師是梁錫山先生,河南大學畢業,他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問我說:「思盒?思盒?思什麼盒?哪裡來的思盒?你怎麼讀成思盒?」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把我嚇壞了,趕緊低頭找書再看,因為驚慌過度,連「思盒」也不見了。可是梁老師卻耳聰目明,他把英文課本奪過去,一眼就看到了毛病出在哪裡,順手拿起了硯臺,敲打我的腦袋,重複說:「思盒,思盒,看你還敢不敢再思盒?」

  這一次是我上初中第一次挨打,以後雖沒有像小學五年級時那樣打不離身,但也喚回了我自以為從此完全擺脫了挨打的惡夢。我的英文程度是這樣的低落,算術程度更在水準以下,雪上加霜的是,初中課程除了算術一門課以外,又加上代數,除了代數以外,又加上物理和化學,每一門課都是一個苦難,使我無法應付。我真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學問,學也學不完。尤其學校的師資,一個不如一個,像英文老師梁錫山,他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年輕人,擁有一個痔瘡和一個胖太太。他的英文程度到底怎麼樣,沒有人知道。但是我發現英國人的名字中經常有威廉第三、查理第五,感覺到非常奇怪,心裡想,這是不是和中國的三叔、五叔一樣。而且,我讀了兩年初中,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英國人有沒有姓?假定沒有姓的話,他們家族怎麼區別?假定有姓的話,那姓應該是什麼樣子?尤其使人大惑不解的,好比說詹姆士第三,生了一個兒子,應該叫詹姆士第四才對啊!想不到他會叫約翰第二,這使十二歲的我,想了兩年都沒有想通。有一次,我鼓起膽量,向梁老師提出這個問題。

  梁老師回答說:「英國人沒有姓,他們都是依照第五、第六順序排下去的。」

  「可是也不對啊!」我說,「那麼,詹姆士第三,生了一個兒子應該叫詹姆士第四才對,為什麼卻叫約翰第二呢?」

  梁老師被問住了,他倒沒有翻臉,只搔搔頭,站起身子,說:「有時候他會將兒子過繼給他哥哥弟弟的,所以連名字和輩份都改了。」

  我還要再繼續問下去,梁老師已經走開,手搖著一把摺扇,用力的搧風。

  我心裡雖不服氣,但並不敢追上去再問,以後也不敢再提出來。我心裡有一種反抗意識,我相信英國人一定有姓。

  最致命的老師,還是算術與代數的老師,我已經無法記得這兩門功課是怎麼讀的,根本不曉得代數是什麼東西。很多同學以及一部份老師,總誇獎我聰明,我確實聰明,但一個人一旦聰明到認為不用學習就什麼都會的時候,就已經走到盡頭了。就在百泉初中,十二歲的我,揭起了「橫行」革命,仇視所有橫排的書籍,包括英文、算術、代數、物理、化學,決心對它們連一眼都不看,上課也只打瞌睡。大家不是都說我聰明嗎?聰明不能使我學會功課,卻使我交了不少狐群狗黨的好朋友,考試的時候,專門傳小抄給我。所以,我的功課雖然天下最爛,但考試成績總是漂漂亮亮的。同樣的,我考試成績雖然漂漂亮亮的,但是我的功課卻是天下最爛。舉個例子,我一直讀完了上下兩冊化學,可是「原子價」是什麼,直到二十世紀要過完了,仍然不知道。

  至於物理學一位朱姓的老師,是一個長鬍子的小白臉,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他也是大學畢業生,不過他的程度跟我同樣差勁。朱老師一上課,就把書本上的課文一字不漏的抄到黑板上,再由學生抄到練習簿上。在記憶中,朱老師從沒有和學生說過一句話,學生從來也不敢問他問題。無論是物理或化學,百泉初中沒有做過一次實驗。這樣的一個鄉村草莽學校,能夠持續下去,也是一個奇跡。

  可是,也有使我懷念的老師,第一位是國文老師劉月槎先生,他是河南省陳留縣人,也是英文老師又兼校長的梁錫山讀私塾時候的老師,他已經很老了(可憐,那個時候他不過六十歲,以現代眼光看起來,離老還差大大的一截),他臉上堆滿了像核桃一樣的那麼深刻的皺紋,頑皮的學生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老核桃」。劉老師非常欣賞我的作文,每一次都批上一個「甲上」,使得我在學校裡聲名大噪,也使我飄飄然自命不凡,忘了我是誰。雖然我對「橫行」功課一無所知,但仍然昂首闊步,好像是一個功課最好的學生一樣。實際上,我的國文程度,並不如劉老師所嘉許的那麼好,因為他也是一個半調子。我記得當時作文,開頭常用的一句話是「滿天星斗,月明如畫」,劉老師總是在旁邊加上雙圈。直到五十年後,同樣教國文的妻子香華,告訴我那不是月明如畫,而是月明如晝;而且,當滿天星斗時,月光不但不可能「如畫」,也不可能「如晝」。半世紀榮耀,一下子破滅。

  另外一個可愛的老師,確確實實是一位可愛的老師,是一位元音樂女老師,已記不得她的姓名。她大概最多不過二十三、四歲,面頰紅得可以擠出蘋果汁來,教百泉初中的時候,已挺著五、六個月大的肚子。有一次音樂課,學生隔著窗子看到她丈夫護送她從鄰近的鄉村師範學校,走向百泉初中。她丈夫可能在百泉師範教書,他的右手拉著她雪白的左手,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小提琴,小心翼翼的扶著她跨過水溝。我們這一群野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和這麼漂亮的女人和這麼親密的夫妻關係,我們就在教室裡大聲呼叫,用腳跺地,雙手握拳,拚命的擂動書桌,一直把訓導主任引過來,幸好,沒有人挨打。但這位女老師好像只見過一次,卻終生難忘。

  我考上初中後不久,繼母從開封也回到輝縣。她昭彰的惡名使大家害怕,和我家一牆之隔的二叔郭學濤的妻子,立刻把兩家往來的唯一小門,用磚堵死(四十年後,當東德共產政權興建起柏林圍牆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家裡這個圍牆),以免受到繼母的牽連或影響。這項強烈反目的措施,我並不知道它的原因。後來才發現,就在我回到輝縣這兩年間,父親跟繼母,統統吸上了鴉片,房地產幾乎全部賣光,在開封不能立足。又過了不久,父親也跟著回來,他們才發現我已就讀百泉初中。父親表示說,本來計畫把我送到開封省立初中的,大城市學校的學生跟鄉下學校的學生會有很大的差別,但是既然已經念了鄉下的初中,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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