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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現在,她又要踏上逃亡的路了麼?

  以前還可以考慮去雲意姐家裡避難,但現在雲意姐的家也是博士的家,她也去不起了。她不敢再靠近任何一個跟他有關的人。

  她只有自己。

  死的滋味她不是沒有品嘗過,原來腦死的邊緣會痛,而心死的邊緣,猶如在萬丈深淵中仰望頭頂一線的陽光,直到脖子都僵掉,眼睛被刺痛,才知道自己根本出不去。

  梁父疾步走出來,看到雲意,急切問道:「雲意,以鐸找你來的?他們兩個呢?」

  雲意回答:「在外面院心。」

  梁父命令道:「去把以錚找來,爺爺要和他說話。」

  雲意點頭,扯莊柔幾下,扯不動,她著急,按按她雙肩,說:「小柔,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別怕!聽到了嗎!都會好的,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你的錯,沒人能冤枉你!誰也不行!」

  雲意根本不管這是當著梁父的面,她就這麼說出了這些話。

  莊柔動了動下巴,表示同意。

  她的確沒什麼好怕的。

  雲意姐的背影漸漸模糊在燈光的盡頭。

  莊柔緩緩轉身,從另一頭走出醫院。梁父沒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會阻攔。

  莊柔走出大門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輛車悄悄啟動,小心翼翼跟隨著她。

  以錚呆呆坐在院心大榕樹下的瓷磚地上,以鐸站在弟弟身邊,想提醒他注意堂堂副院長的形象,或者至少注意他哥哥堂堂國際學者的形象,但他說不出口。

  天青色等煙雨,星星慢慢掛上樹梢,大概很久之後他們都還會記得這個冬天的夜晚。就像每個孩子都會記住第一次挨打,第一次跟父母吵架,或者家庭第一次分崩離析。

  以鐸是兩個人中還能說出話的一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死活不把醫院讓給你。」

  以鐸說出這話,自嘲的低下頭,其實是爺爺硬要把醫院給弟弟,那裡輪得到他這個哥哥讓?

  「爺爺從小就寵你,說你最像他。小錚,你是在這家醫院出生的,我不是。從那以後,他每次看我一眼就會馬上看你兩眼。」

  以錚將頭埋在了膝蓋裡。

  以鐸還在喃喃,「……你也跟爺爺親,五年前,你做律師最辛苦的時候,有什麼也只跟爺爺說,不跟爸媽說。爺爺不可能容忍你的背叛。小錚,爺爺到底為什麼這麼反對你和莊柔?BBC假賬案背後到底有什麼玄機?」

  以錚這才驀地抬了頭,與哥哥對視。

  就在什麼話即將脫口而出時,兄弟兩個都感到了一股淩厲的風從身邊掃過。

  雲意瘦削的身影從天而降。她瞪著坐在地上的以錚,用力踢了他一腳。以錚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她的尖口高跟鞋幾乎能把他肋骨踢斷。見以錚沒反應,雲意又踢了一腳。

  以鐸拉住了她。

  雲意死死咬牙,指著他道:「你給我站起來!你爺爺要和你說話,你不想小柔死的話就別在這兒當縮頭烏龜!」

  以錚仿佛忽然還魂,聽到那個每次都讓他心腸寸斷的名字。他勉強站起身,如喝醉酒的人,跌跌撞撞走回大樓裡。

  以鐸和雲意站在榕樹下,雲意問:「學長,他會選哪個?」

  以鐸笑笑,了然於胸,「他兩個都要。」

  雲意不敢相信,「他想明白了?」

  以鐸搖頭,「不,是爺爺會想明白。」他嘲弄的笑,「雲意,你這個妹妹是從哪裡飛來的?居然會講蓋爾語?」

  雲意不瞭解那一段故事,一時懵然,沒有答話。

  至於莊柔對語言的興趣,也是姐妹會共用的愛好。雲意還記得自己邊彈鋼琴邊用非洲貝寧語唱搖籃曲。曼瑤不能講話,於是喜歡讀各種語言文字的書。這是否叫做命中註定?

  以錚站在祖父床前,看著老人溝壑遍野的臉龐。祖父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在以錚將近三十年的記憶中都沒變過。他自然而然的接受祖父衰老的樣子,有時會忘了他也曾年輕過,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

  就像祖父一直固執的認為他是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孩子,他也一直固執的認為祖父是個只會經商的冷酷生意人。

  即使最親近的兩個人,也驕傲的互不相讓。

  祖父手指動了動,他醒了。

  梁父先扶上床邊,急聲道:「爸,爸,你說說話,你感覺怎麼樣?想要些什麼?」

  祖父眼神朦朧,道出了蘇醒後的第一句話:「麗芙,麗芙呢?麗芙!」

  以錚說不出話,一進來他就發現莊柔不在。他們都知道祖父在誰身上看到了麗芙。

  梁父掩飾的清了清喉嚨,說:「剛才看您昏迷,我太著急了,話說的重了些。那孩子大概找個地方哭鼻子去了吧,待會兒讓小錚去找。」

  祖父大怒,顫抖起來。「混帳!」

  他仿佛回到那片戰場,安慰自己天使只是偷偷躲起來哭泣,之後還會微笑的出現。結果天使就不見了,險些消失在炮聲轟天的火焰中。那時滅頂般的恐懼讓他終生難忘。

  麗芙第一次平安,第二次卻沒能平安,她從天空墜落,葬身汪洋。

  天黑了,大街上人來人往,車馬如流。

  祖父厲聲命令孫子:「以錚,你去找她,你不能再犯爺爺當年的錯誤!去啊!」

  以錚被驚醒,他今天被迫接受了太多東西,卻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一個。

  他站起身,「爺爺,我那晚說的話沒變。醫院是您的愛,不是我的。我還是要去北京,我還是要和她結婚。她爸爸的事跟她無關,我說了要去北京……就是有準備才去,我這輩子不做沒準備的事,也沒被人打斷過我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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