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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既然黨委會上已經定下了調子,不再向全體群眾攤派集資,也就沒有必要開「八個全體」的動員大會,然而畢竟還有不小的集資任務。於是,我決定會議只開到村幹部這一級,由他們下去動員集資對象。

  在會上,我講了這麼幾個意思:一是「要致富,先修路」,舉了林州人民戰太行的例子,舉了日本戰後經濟發展前期主要是靠修路的例子,舉了本鎮因為道路不好,有限的資源潛力不能得到發揮的例子。鎮黨委、政府下決心打開山門,為加速發展經濟創造良好環境。二是講了這條路不是修不修的問題,而是如何修的問題,縣裡對我們支援是前所未有的,我們必須抓住機遇,乘勢而上。三是講了這一次的集資辦法,誰受益,誰出錢,不能向群眾攤派,要求各村下去務必動員好群眾,把能夠收的資金抓緊收上來。

  會議下來,黃九成、方明偉等幾個支部書記就到我屋裡,說這錢不好斂,特別是有車的主兒,玩車差不多都玩窮了,各自欠了一屁股的債,再讓他們拿出這麼多的錢,恐怕很難辦到。

  我感到這些同志實在右傾。就非常氣憤地說,咱們鎮這麼多的車輛,這麼多的車主,誰不知道他們有錢?買台車,一天就能掙一二百元。說句不好聽的話,我經常聽說,司機們吃飯時,在路邊店摸一回「雞子妮」,也要四五十元,這千把塊錢,少他媽的嫖幾回窯子就趕出來了。修好了路,走得最多、走得最快的,還不是這些車輛?叫他們出點血,就跟殺他們一樣,叫我如何也想不通。

  就這樣,軟裡硬裡批評了他們一頓,他們見我這麼粗的話都說出來了,顯見決心大,定了的事情絕不會再更改,也就沒有敢硬頂,只虛虛地表示,賀書記,請你放心,我們回村裡加倍努力,力爭完成任務。

  緊接著,鎮裡加強了包村幹部隊伍,把機關的全部人員定了任務,趕了下去,幫助村裡做工作。幾天下來,收效甚微,全鎮集中起來,不到十來萬塊錢。我心中不免有些著急。縣交通局催著要開工,我們就研究出一個辦法,不管集資如何,先開工再說。

  到了5月9日,縣委、政府兩辦主任,縣交通局一干人等,和我們黨政一群領導,在分水嶺下來的第一個村小桐河,舉行了盛大的開工典禮。副鎮長鄭東方當上了主持工作的副指揮長,由老鎮長孔祥順配合,天天在工地上組織突擊,分到各村的民工建勤任務,也就是拉土、拉沙。任務一下達,全線立刻上馬,很快掀起了高潮。十幾裡地的路面上,人歡馬叫,彩旗飄飄,熱鬧非凡。從群眾的積極性來看,形勢大好,至少可以看出群眾是真心擁護修路這一件大好事情的,出力的熱情遠遠超過以往的冬季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我感到十分欣慰。

  就在這喜憂參半的情況下,有一幫司機到機關上訪,無論怎樣勸說,他們都是一口咬定,修路是件好事,但鎮裡叫交那麼多錢實在出不起。對於這些人,抓信訪的副書記井春躍和信訪辦牛主任反復耐心地做他們的工作。可就是有人破口大駡書記、鎮長,說這些當官的為了政績不顧老百姓死活。我們反正沒有錢,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老百姓不怕你書記、鎮長撤我們的職!鬧著非找書記不可。當然,同志們以書記繁忙為由,終於把他們都勸走了。

  大家向我彙報以後,我這腦門子上就想往外躥火。我馬上召開班子的緊急會議,共同分析對策。我說,你民心似鐵,我官法如爐,我就不信我這爐子克不動你們這些生鐵塊子!最後決定,村裡實在收不上來這塊錢,鎮裡組織力量,成立集資隊伍,無論如何也要把這錢給斂上來。各村收拖拉機和自行車的集資,其餘的大小車輛由鎮裡在交通要道口處設立路障,統一收繳。一車一本賬,一次五十元,不交不能走,何時交齊了,發光榮證。

  設立路障以後,有十來天光景,收費工作就有了明顯的進展。一天下來,多少也要見幾千塊錢。後來就不行了,幾十個守候在鎮裡四個路障口的同志,挨的罵受的氣就不用提了,天天都有挨打的。大家的意見很大,動不動就給副鎮長鄭東方和老鎮長孔祥順撂挑子,說這簡直不是人幹的活兒!同時,一些同志私下向我反映,其實收費阻力最大的就是一些支部書記,他們不是自己有車,就是近親有車,普遍經營情況不好也是真的,有大車的老闆只有少數可以賺錢。

  這是明面上的事情,暗地裡還有兩條關鍵因素:一是「有頭臉的人不出眼子錢」。這一次集資辦法不是平攤,有點「吃大戶、劫富濟貧」的性質,逮的都是有頭臉的人,革命動力成了革命對象,他們感到吃虧,咽不下這口氣。大家平時沾光沾慣了,用這種辦法自然難以接受。二是「水深人不過」。普遍反映收費標準定得太高。現在正值春天,青黃不接,收入實在上不去,一下子拿那麼多的錢都感到承受不了。所以這些本鎮有頭臉的人就不停地在底下煽風點火,抗拒交費。後臺是他們,前臺是司機。支部書記們陽奉陰違的態度,是這次集資的最大障礙。

  我仔細想想,確實是這個道理,總之從心裡已經感到這個舉動有點操之過急。辦實事本來沒有硬指標,一年辦一件實事也就可以了。4月8日剛辦了學,5月9日又要修路,一個月的時間就辦兩件大事,過於急功近利,不知不覺地吃了夾生飯。但我也清楚地意識到,不幹則已,既然已經幹上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定要幹下去。這也是對我意志的鍛煉和考驗。於是,召集同志們開會,反復統一思想,要求大家無論千難萬險,也要把路修好,給人民做一件大好事,我相信,只要把路修好了,事成怨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又把幾個有車輛的村幹部找來,分別和他們談話,教育他們做出犧牲,顧全大局,配合黨委政府做好群眾工作,要用實際行動支持我這個黨委書記的決策。這些人都把胸脯拍得山響:請賀書記放心,我們一定要做好工作,帶頭交費!可就是一統計進度,進展仍然不大。

  這天中午,陪交通局來的張副局長喝了點酒,心裡有事兒,就容易醉,送走他們,回到辦公室就睡了。忽然,電話驟響,拿起來一聽,是春亭向我報告說,有近二十輛東風拖掛車,沖過路障,到縣城上訪告狀去了。

  我一急,酒醒了大半。真他媽的操蛋,有這個必要嗎?因為一二十輛大車統一行動,規模太大,影響惡劣。要知道,「人怕輸理,狗怕夾尾」,設路障收費,不是「朝廷老子封過」的事情,本身就是亂集資、亂攤派,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反映上去我肯定不占理。看來我這「官法」真是克不動這些「生鐵」了。於是,我一邊交代春亭和縣公安局聯繫,請他們出動防暴隊迎頭攔截,千萬不能讓這些車輛進城到縣委、縣政府去鬧,一邊叫通信員喊司機沈小勇馬上備車,我們火急出發,從後邊追上去,伺機再做化解工作。

  這真是一場許多年來在山區少見的汽車「一級方程式」拉力賽。我們出得門去,司機小勇用了最高超的開車技術,向前猛衝。因為我們已經聽報告說,那些車輛已經翻過了分水嶺。幸虧民工建勤拉的土、沙幾乎把路道塞滿,大車跑得不快。

  我們追到分水嶺上時,由於天氣乾燥,只看見遠處一條黃龍滾滾向前,小勇就把車開得更快,到底是桑塔納,輕便靈活,穿行在迷迷茫茫的土霧之中,一直追到離縣城不到四公里的地方,才趕上最後一輛車。追趕中,小勇每拉一把方向就超過一輛,這些大車司機畢竟是老百姓,他們看到書記的車不要命地追他們,就紛紛讓道,十八輛大車很快超過,小勇把車一橫,就堵死了他們勇往直前的上訪道路。

  恰在這時,老田虎(他已經調回縣局,做了防暴隊隊長)帶一行三輛警車,也鳴著警笛,呼嘯而來。小勇叫我們不要下車,他去和老田虎說了一些什麼,老田虎就帶了幾個員警走過去,把大車司機們叫下來,和他們進行交涉。

  我也要下去,春亭攔住說:「不能下,賀書記,看這些人的樣子能把人撕吃了!」

  我不信這個邪,就拉開車門,下去直接到人群中去。在路上小勇已經告訴我,挑頭的是鯉魚嶺村的一個叫黃建成的,我想,擒賊先擒王,就先從你黃建成頭上開刀。

  我不認識這個人,到了人群中,吵鬧聲一下子小了許多。我向人群喊:「建成,建成,你出來一下!」人群中,一個穿短袖汗衫的三十多歲的人應聲而出,小踮腳跑到我跟前,搓著手很尷尬地說:「賀書記,你看,你看……」

  那時,太陽正好壓山,天有點冷,或許是他有點害怕,我看他有點哆嗦,就不等他往下說,關切地問他:「你穿的冷不?」他說不冷。

  我說:「跑毬啥咧,丟我的人,還是丟咱灌河的人哩?」

  他說:「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夥一哄就都來了。」

  我說:「你去調頭吧,回去再說,明天咱們再商量!」

  他有些為難地說:「賀書記,我不是第一號車。」

  我說:「是不是沒有關係,你先調回去,明天你去我辦公室,咱倆好好談談。」

  他不敢強嘴,連聲說:「好,好。」順從地去了他的第二號車上,發動車調頭開著回去。別的司機一見,領頭的撤退了,也都離開幹警們,紛紛上車調頭,黃龍又滾了回去。

  春亭這時才走下車來,臉還有點煞白,顯見受驚不小。我們握住田老弟的手,非常感謝他的支援。田金虎說,為領導保駕護航,是我們應盡的職責。到底還是賀書記厲害,幾句話就把這些人給說回去了。

  我說:「田老弟,司機們都怕員警,最怕交警。沒有你們到來,我這力度絕對不大。劉鎮長,這樣辦,反正事情已經結束,我們回城裡請我們田大隊長和弟兄們撮一頓。事大事小,告狀的回去就行了,大家休息一下明天再說。」

  這些車輛,回去的時候仍然餘威未減,餘怒未消,司機們把我們設在沿途的路障都扔到了溝裡。面對這種情況,我只好報以苦笑。但是,領導者的意志也不是隨便可以摧垮的,我想盡千方百計,也要把路修好。我最擔心的是設立路障這個舉動,確實是一種毛病,經不起告狀。於是只好與上訪人妥協,決定降低集資標準,原來的集資任務全部減半,同時規定,一時拿不出來的,鎮裡就登記造冊,何時有錢何時交。

  灌河的群眾還是聽話的,他們接受了這一方案,這場風波基本得以平息。我就到縣城找到農村信用聯社的老朋友皮主任,請他給予支持,貸出五十萬元資金,直接撥給公路段,鎮裡的花銷我們自己解決,這就保證了正常施工。

  正是:急躁冒進上項目,頭頭註定吃苦頭。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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