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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核桃樹是神樹,庇佑著這小小的山村人畜平安。女知青被擔架抬著翻山越嶺送往縣城時,村裡的老人,趁著夜色,悄悄地把一根根紅布條拴在樹上,虔誠地在神樹下磕頭。

  那幾個啟蒙者,變得日益消沉。殘酷的勞作把她們打垮了。她們想家,想念城市和一種更理想的生活。現在她們總是唱一些很傷心的歌,「為什麼,我苦難的命運,送我到——西伯利亞——」她們這樣唱的時候,常常含著眼淚。她們還喜歡唱一個有關草原的歌,說是一個馬車夫,怎麼怎麼,快要死了。憂傷是會傳染的,就像瘟疫。中國大地上幾千萬青年感染上了這瘟疫。有個青年自殺了,他的死很特別,把雷管含在了嘴裡,然後自我引爆。這樣的消息隔山隔水的傳來,不辨虛實真假,可那絕望感被放大了許多倍。

  春節將近,集體戶幾乎變成了空巢,那幾個啟蒙者,九個走了八個,只剩一個人留守。那留守的一個,也不是自覺自願,而是,無可奈何,想來是有著難言的隱衷,也許是無家可歸。傍晚,拓女子挑水進來,只見冰鍋冷灶,沒有一點煙火氣。那留守者,蒙著被子,躺在炕上,聽見人進來也不動。拓女子把水倒進水缸,在炕前默默站了一會兒,歎口氣,開始尋火柴,點柴火,起火做飯。拓女子麻利地煮了一鍋金燦燦的「煮窩窩」,裡面下了山藥蛋,又「熟」了蔥花調和,立時,香氣和熱氣,把一孔窯熏暖了。

  香氣和熱氣,也熏出了炕上那人的眼淚。

  「卡佳,吃飯!」拓女子說。

  這一晚,拓女子走了又回來,來和這個「卡佳」就伴。卡佳!真是一個怪名字,聽起來沒頭沒腦,孤零零,沒有來歷,叫人茫然。一盤大炕,讓拓女子燒得暖洋洋的,爐膛裡,隨手埋了幾塊紅薯和山藥蛋,做明早的早餐。紅薯甘甜柔軟的香氣,絲絲縷縷,漸漸填滿了一個空虛孤寂的夜晚。拓女子盤腿坐在卡佳的對面,在煤油燈下,一針一針納鞋墊,密實的針腳,納出菱形、草花、雲紋,勾出萬字不到頭。卡佳安靜地靠在被垛上,雙手捧著一隻碩大的搪瓷缸,裡面是山裡人喝的大葉茶,像個恬靜的、聽話的小女孩。

  「明天灶王爺上天哩。」拓女子突然說。

  「哦。」

  「你們北京城,祭不祭灶王爺?」

  「不祭,」卡佳回答說,「都是四舊,迷信。」

  「你們城裡人,活得就是太大膽,」拓女子不以為然,「那一年,河底村有個後生,在縣裡念過書,也說是破四舊哩,破迷信哩,把黑龍王廟裡神神的頭,一夥砸了。你猜咋個?第二年,公社修水庫,炸石頭,點炮,點著了,不響,是個啞炮。那後生就說,我去看看。爬上去了,一伸頭,轟一聲,炸了,頭炸飛了!你說,早不炸晚不炸,就等著他伸頭哩——這是四舊還是五舊?」

  「那是巧合。」卡佳說,歎口氣,望著眼前這胖閨女嬰兒一樣無知的眼睛,想起一句話,「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的問題。」是啊是啊,一輩子活在愚昧之中,是多麼悲哀。她突然想起她們那個掃盲計畫,想起她們半途夭折的雄心,感到一陣羞愧。

  「拓女子,」她叫了她一聲說,「教你認的那些字,還記得幾個?」

  拓女子一愣,有些羞澀地笑了,搖搖頭。

  卡佳直起身,往炕桌前湊湊,伸出一根手指,在茶缸裡一蘸,然後,就在炕桌上,用蘸濕的手指,一筆一筆,寫下一個水淋淋的字。

  「這是什麼?」她問。

  拓女子歪著頭,看看,笑了,說:

  「大!」她盯著那個字,那個故人,那個舊相識,心裡一軟,「大豐收的大,大西瓜的大,還有——」她眯縫起眼睛,像是又回到了那個熱辣辣明晃晃的中午,四周安靜極了,「大寨的大。」

  「噢!」卡佳很興奮,她乘勝追擊,又在茶缸裡蘸了一下手指,寫下一個複雜的字,說:「這是什麼?」

  「寨!」拓女子得意地笑了,「大寨的寨。」

  「哦喲喲,拓女子,了不起呀!」卡佳高興極了,「記住不少字啊,還搬得了家,還——無師自通!」

  拓女子不知道什麼叫「無師自通」,可她聽見了「了不起」這樣的誇讚,她用雙手捂住了發紅的臉,說:

  「哎呀呀,快別說了,臉都發燒了!」

  卡佳跳起來,四周翻找著,找那本多日不見的課本,找著了,在牆角箱蓋上,一堆舊報紙和雜物下面壓著,還有那盒彩色粉筆,就撂在窗臺上,無人理睬,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卡佳宣佈說:

  「拓女子,我向毛主席保證,過了這個冬天,你自己一準兒就能看書看報紙了!」

  第二天,卡佳翻山去了河底鎮,在供銷社,買了一刀粉連紙,幾枝鉛筆,當然順帶也採買了一點年貨,包括一包動物餅乾,一包槽糕,還有水果糖,一角錢可以買十塊的那種,還有兩瓶珍貴的罐頭,五香炸帶魚和午餐肉。她滿載而歸,走在山路上,這時天上下起了細雪,密密的,被風裹卷著,像無數昆蟲在狂飛,撞著她的臉,她突然想起一句詩,沒頭沒腦,而且,非常無理,可是那詩自己跑了來,誰也攔不住。

  「亂花漸欲迷人眼——」

  她傷感地笑了,多麼絢爛溫馨啊。

  村子裡,一片繁忙景象,有騷動的氣味,原來,隊裡殺了一頭豬,宰了一隻羊,家家都分到了過年的豬肉和羊肉,還有豬羊的下水。卡佳走過槐樹下一片空場,嗅到了濃郁的血腥氣:不用說這裡剛剛完成了一場喜氣洋洋的屠殺。她腳下的土地浸透了血,不過,此刻,它們被潔白的細雪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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