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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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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女學生,都是北京人,說話像唱歌一樣好聽。她喜愛聽她們唱歌一樣的說話,她也喜愛聽她們唱歌,她們唱歌,唱的淨是遠處的事情,深深的海洋啊,什麼什麼河啊,五月多麼美妙啊,還有男女的事。一個小夥子要去打仗了,姑娘傷心得不得了。她們唱這支歌的時候,拓女子鼻子就酸酸的。 她們說:「拓女子,你的名字怎麼寫?是哪個『拓』啊?」 拓女子搖搖頭,說:「解(害)不下。」 她們很奇怪,「咦?你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拓女子說:「不會。」 她們更奇怪了,說:「你沒上過學?」 「沒。」拓女子回答。 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不可思議,新中國了呀,偉大的毛澤東時代了呀,怎麼還會有這麼年輕的新文盲?最後她們一致盯著拓女子看,神情又嚴肅又悲憫:她們決心把這最後一個新文盲消滅掉。 門板就做了她們的黑板,很現成,抽空下縣城買來一盒彩色粉筆,從小學生手裡借來了一年級課本,好,萬事俱備了,這一天,她們在門板上,寫下了「大女子」三個漢字,(現在,她們已知道「拓」就是「大」的意思)等拓女子挑水過來,卸下水桶,她們就把她領到了門板前,指著那上面的字說: 「這是你。」 「我?」拓女子歪起頭,左看看,右看看,撲哧一聲笑了,「支支叉叉的,連個人樣也沒有,咋會是我?不像!」 她連說不像,挑起空水桶,咯咯笑著,逃似的出了她們的院子。這幾個啟蒙者,沒了主意,不過她們不屈不撓,第二天,還是把她堅決地領到了門板前,指著那個「大」字說: 「拓女子,你跟著念,d—a大,大小的大。」 拓女子被逼無奈,只好說:「我笨得很,解(害)不下。」 「誰說你笨啊?讓他來找我們!」她們七嘴八舌,「毛主席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 「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她們像唱歌似的,一口氣琳琅地說了一串又一串,拓女子一張嘴哪裡敵得過她們紅口白牙幾張利嘴,只好跟著念叨: 「d—a大,大——」 「對,」她們很興奮,「大西瓜的大。」 「大西瓜的大。」拓女子學舌。 「大豐收的大。」她們又說。 「大豐收的大。」拓女子又學舌。 「大女子的大。」她們乘勝追擊。 「噢——」拓女子恍然大悟,「明明是個『拓』嘛,非要繞這麼拓的彎,俺還以為是俺大的『大』呢!」 幾個人頓時語塞,此地方言,「大」就是爹,爸爸,但是,但是那個「大」,是不是就是這個「大」呢?她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解不下」。 這一天,拓女子挑著空水桶,走在村街上。正午的村莊,雞不叫,狗不咬,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卻明晃晃滿當當灑了一地的陽光。街牆上,紅色的一行大字,春天還是新鮮的,如今已褪了色,變得像豬血一樣暗紅。平日裡,拓女子對牆上的字,從來都熟視無睹,可是這一天,那暗紅的一排裡,有一個,突然就像個活物一樣蹦進了拓女子的眼窩裡。咦,這不就是那個「大」字嗎?拓女子驚詫地站下了,盯著那個「大」字,明晃晃的大日頭下,那開天闢地的一個——字,似乎,又潑辣又有些羞澀地站在了她面前,和她相認。他們對望了許久,拓女子心裡一陣欣喜,她溫柔地想,「它伸胳膊拽我呢。」 這個字啊,大,大西瓜的大,大豐收的大,它和她認識了。「它伸胳膊拽我呢。」她快活極了。可是,在這裡,在這牆上,紅彤彤的,它又是個「大」什麼呢?拓女子好奇地猜測著,她從前往後數著那字數,一二三四五,又從後數到前,五四三二一,一共五個字,排著隊,突然,她想起喇叭裡經常喊叫的一句話:「農業學大寨。」哦——,她笑起來,她對牆上的那個字說道,哎呀呀,原來,你還是大寨的「大」,了不起呀! 門板上的字,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去了舊的,寫下新的,積少成多,漸漸也有了一點陣仗。那幾個啟蒙者,新鮮地,在門板上,種著她們的試驗田。可是那新鮮並不長久,沒多久,到了秋收大忙季節,先是收山藥、刨紅薯、起蘿蔔,又是割穀子割高粱,收玉茭,天天三晌工,起早摸黑,回到家,人累成了一攤泥,沒等飯熟就睡得人事不知,哪裡還顧得上掃盲啟蒙?拓女子收工後踩著月光挑水來,「嘩」地倒進水缸裡,憐惜地,望著炕上這潰不成軍的一群,替這個脫鞋,替那個蓋被,出了窯,回頭看,門板上,空空蕩蕩,像收割過後的田野,從前的字跡,風吹雨淋,早沒了蹤影。 冬天來了,這個冬天,上頭讓搞「大會戰」,修大寨田,無論男女,青壯年們,都來到了山上築堰壘壩。成立了鐵姑娘戰鬥隊,姑娘們幹男人們的活,抬石頭掄大錘挑土方,數九寒天,熱汗浸透了棉襖,肩膀脫去三層皮,磨成血肉模糊的一團。一個女知青得了闌尾炎,送到縣醫院,沒來得及開刀就穿孔死了。那女知青,不是他們村的,她落戶在更深的山裡一個只有十一戶人家的小山凹,她那個村,有棵遠近聞名的核桃樹,被一股山泉養著,不知已活了幾百年,也許上千年,仍舊根深葉茂,亭亭如蓋,濃陰灑下來,少說能遮一畝地。那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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