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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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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佳也分到了肉,拓女子替她領回了那一份,晚上,她拎著肉來到了集體戶,只見炕桌上,依次放著:一枝紅杆鉛筆,帶橡皮頭那種,削得又尖又細,楚楚動人,課本,還有用粉連紙裝訂成的練習簿,十六開大小,厚厚一摞,在煤油燈下,幽幽地,泛著白光,像黑夜中一朵大曇花,飄散出人世間最神秘、悠長的暗香。 「哦喲喲!」拓女子輕輕驚叫,她手腳一陣酸軟,跌坐在炕沿上。 「向毛主席保證,」卡佳又一次重複著自己的誓言,「我要讓你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新世界。」 她們朝那個新世界前進了,每一個農閒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她們學習的好時光。習慣了勤儉過日子的拓女子,就像是節約每一粒糧食每一根柴火每一分錢一樣節約著每一寸光陰,她一寸光陰也不捨得浪費。挑水的路上,她默記著生字,燒火做飯時,一邊拉風箱一邊背誦著課文。無論走著、站著、坐著,她永遠念念有詞。村裡人見了,好生奇怪,說,「拓女子,念經哩?」她媽見她魔魔怔怔,還以為她是跟上了什麼東西,鬼附了身,心驚肉跳的,擔了好幾天心。後來才知道,原來,閨女是在「學文化」。她媽想,學文化,讀書識字,雖說不頂吃不頂喝可到底不是壞事,又不花錢,隨她去就是了。 薄薄一本課本,沒幾天,就讓她念下來了,她又學會了中文拼音,還有,查字典,這一下,可真是如虎添翼了。令卡佳十分吃驚的是,外表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拓女子,卻原來如此聰慧、靈秀,冰雪聰明。她可真是一塊肥美的好土地啊,撒下的種子,噌噌噌地,幾乎是見風就長,很快就成為蔚為壯觀的一片好莊稼。現在,她們早已拋棄了小學課本,她們的學習,變得十分隨意和靈活,什麼都可以拿來做教材,也許是一段毛主席語錄,也許是「老三篇」中的某一篇,也許是報紙上的什麼文章,也許是一首唐詩、宋詞,或者,乾脆就是牆上的一條標語和口號。 現在,拓女子幾乎天天夜晚來和卡佳做伴。炕火永遠燒得暖暖的,爐膛裡,也常有什麼東西埋著,一塊紅薯、一塊山藥蛋,或者,是幾枚早已風乾的大紅棗。做飯的灶台,被拓女子用過年吃剩的豬皮擦得如同鏡子一樣鋥明瓦亮,上面,焙著南瓜子。一粒一粒的瓜子,在文火的煎熬中,慢慢變成飽滿的金黃色。寂靜中,常常聽到「噗」的爆裂的輕響,這響動,也許是脹破肚皮的瓜子,也許是灶膛裡的紅薯,裂開了皮,烤出了甘甜的汁液。頓時,那一種香味,像被放出魔瓶的妖怪一樣,無限地膨脹、彌散,籠蓋了一個又一個呂梁山寂靜的長夜。 「卡佳,唱個歌兒吧。」拓女子忽然從書本上抬起了頭,輕聲說。 「唱歌?」卡佳有些悵然。是啊是啊,有多少日子,沒有唱歌了呢? 「嗯。」 「唱什麼?」 「都行。」拓女子回答。 卡佳想了想,咳嗽一聲,清清喉嚨,窗外,沙沙地,有落雪的聲音,不過已經是春雪了。 「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她唱起來。 顫巍巍的聲音,抖著,像羽毛未豐的鳥,撲撲棱棱,飛也飛不起來,茫然地,四處衝撞著,不知道哪一下,就撞到了要害處,撞到了人心底深處最軟弱的那塊地方,讓人一疼。陽光、河流、水聲,非常坦蕩明亮,可是,一切,仍舊沒有著落。 「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長著兩棵美麗的白楊, 這是我們親愛的故鄉……」 歌聲戛然而止。 拓女子深深歎了口氣,「你們這些人哪,心可真遠。」她說。 是啊,這真是一個遙遠的歌曲,千條山萬條水之外的地方,有著世界上最遼闊的疆域,有著永恆的苦難和不死的詩歌,那裡是卡佳們精神的家鄉。卡佳傷感地笑了。 「這是一支電影插曲,」卡佳說,「那個電影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咦?一個煉鋼煉鐵的電影,咋還要唱這麼傷心的歌兒?」拓女子很奇怪。 「不是真的煉鋼煉鐵,」卡佳笑了,「是講一個英雄,保爾·柯察金,是講他的故事,保爾,你聽說過嗎?」 於是,這一晚,卡佳就講保爾,保爾和冬妮亞。保爾和冬妮亞的愛情,其實才是真正吸引這些時代青年的不朽原因。這些時代青年,一個個,有著無產階級的情懷,可是又有著——小資產階級的情調,他們可真是矛盾啊。那個大風雪的夜晚,衣衫襤褸的保爾與裹在裘皮大衣裡雍容華貴的冬妮亞最後的決裂,那涇渭分明的訣別,是他們心裡很深的一個隱痛。至少,在卡佳心裡,是這樣。 保爾僅僅是一個開始,從這個夜晚之後,「小說」開始登場。保爾身後,很自然地,來了牛虻。牛虻和瓊瑪的愛情故事,讓拓女子聽得淚水漣漣。拓女子說,「這個牛虻啊,這個男人啊,心可真狠,他可真狠心啊!」這樣的評價,讓卡佳始料不及。卡佳很驚訝,更讓她驚訝的,那就是,這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這個在南美酷熱的大地上、甘蔗田裡、馬戲班中,備受摧殘淩辱的革命者、志士,這個使中國萬萬千千仰慕革命的女青年迷戀熱愛的偶像,拓女子竟然一點也不喜歡!「他真狠心,真狠心,你說,他對得起誰?」拓女子質問著卡佳 。而讓她喜歡的、憐愛的,是誰?竟是那個最微不足道的、卑賤的吉卜賽女郎,綺達·萊尼。 「那個綺達,他待她,還不如一條狗啊!」拓女子傷心地唏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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