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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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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1979年的春天,「傷痕文學」的潮頭就要過去了,那是劉思揚所不能挽回的。可是在潘紅霞的城市,我們的城市,這個內陸的小城,它的發表還是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人們驚愕、感動,甚至激動,當然也有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見,認為它陰暗和灰色,有著方向性的問題。許多家媒體紛紛採訪了作者本人,有保留地發表了採訪記,本地廣播電臺在非黃金時間播送了這小說。現在,沒有人不知道潘紅霞的學校了,這新興的學校,成了我們城市的話題。 還有什麼快樂能比得上這樣的快樂呢?這一天,潘紅霞們,紅鐘社全體又在河邊聚會了,他們總是喜歡在河邊聚會。是啊,他們這樣一群浪漫的青年怎麼可能輕易放過河流這樣的美景?他們翻過壩堰來到河灘,席地而坐,把報紙鋪在草地上,上面放一些吃的東西:熏腸、肚片、醬肉、珍貴的五香花生米,當然還有啤酒。男生們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對著酒瓶吹喇叭,女生們則毫不客氣地用手拈肉吃。他們唱歌,念詩,念自己的,也念別人的,一會兒顧城一會兒北島,念了一首又一首。他們還嚷嚷著讓「回憶」宣讀新作。可是,「回憶」沒有新作出籠,卻說,「等著我吧!」大家期待地望著他,他又說,「等著我吧!」原來他在朗誦,那是西蒙諾夫的詩歌,衛國戰爭時期的詩歌: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等到那酷暑難捱, 等到別人都不再把親人盼望, 可是你,你要等待——」 他念完了,大家笑起來,說,「好吧,我們等著你,等著你成為文學巨匠。」有人舉起酒瓶,對著河流,誇張地喊道,「親愛的,你為我們作證。」這一下人們都舉起了酒瓶,朝著河流放聲大喊。只有一個人,沒有喊叫,可是誰也沒有注意這個人,這個小小的細節,在紅鐘社的歷史上,可以忽略不計。 可是,只有這個人,在那一刻,在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聽到了一個讖語。只有她聽到了它。它如風一樣掠過波光粼粼的河面,那讖語說,你要苦苦地等待啊。 那時,多少青年像投身革命一樣投身文學,突然間,有一天,在與他們這城市相鄰的一個更小的城市更小的大學裡,一個學生,奇跡般地,成了萬眾矚目的「文學新星」。他的光芒迅速掩蓋了劉思揚的光芒,因為,他的那篇小說,發表在中國最重要的一張報紙上。那報紙,至少,擁有著幾千萬的讀者。 在那所大學裡,也有一個文學社團,那社團的名字非常嚴肅:五四。文學新星自然是屬於「五四」的。 他們決定去和「五四」會師。「紅鐘」會師「五四」。於是,在一個早晨,他們騎著自行車,出發了。事先,也沒有和人家聯繫,而那又是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從他們的城市,到文學新星的大學,大約有九十華里的路程,他們十幾輛自行車,浩浩蕩蕩,大呼小叫地上了國道。初夏的風,吹拂著他們,他們很快樂,一人一隻軍用水壺,斜挎在肩上,裡面裝著清水。他們還在書包裡裝了麵包、饅頭,是準備充饑用的。那是一個晴好的日子,天很藍,白雲很柔軟,滿眼都是綠意,莊稼長得肥頭大耳,無論是貧賤的高粱還是玉米,還有樹們,綠得也正新鮮,是北方最常見的楊柳還有在春天開白花的槐樹。一路都是這樣的景色,平凡,毫不出奇,可是生氣勃勃。 太陽越升越高,也越來越熱,他們喊叫的聲音弱了一些,速度也慢了下來,可心裡仍然是快樂的。有人忽然高聲唱起歌來,「橫斷山,路難行,天如火來水似銀,天如火來水似銀哪啊啊——」是耳熟能詳的《長征組歌》。於是,他們齊聲應和,「戰士雙腳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烏江天險重飛渡,兵臨貴陽逼昆明——」他們在平坦的公路上,一覽無餘毫無阻礙的公路上,唱著山路和水路的艱辛,為自己壯行。要說,他們這些人哪,哪一個是害怕長途跋涉的?哪一個人沒有經歷過走長路的鍛煉?九十華里的坦途,還有自行車,說來是不在話下的。他們原計劃在中午之前能夠趕到目的地,可事實上,九十裡路,他們竟然騎了六個多小時,在午後一點多鐘才來到人家的校園,比原計劃晚了一個半小時,這樣,他們就和「五四」錯過了。 這一個半小時的耽擱,都是因為一個人,這個人,我們先不去說她,只記住她叫「小玲瓏」就是了。因為「小玲瓏」,他們才晚到了這一個半小時,結果,他們就撞上了一個空校園。 這個學校,說來奇怪,它建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離那座它冠名的小城,還有三十多裡的路程。此刻,它陷落在就要起來的青紗帳中,一片靜謐。它身後也有一條河,叫作瀟河,這學校藝術系裡的學生,就總是在瀟河邊寫生,畫它的蜿蜒、草灘和蘆葦,或者,去那裡挖雕塑用的膠泥。 只有一條公路,一個汽車站,將這曠野中的學校和那座小城連接起來,城裡開出的汽車,一天中,有幾班從這裡經過,其中一班就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這學校,週六下午是沒有課的,所以,這學校的學生們,在週六的中午,午飯前就紛紛離校了,或是趕那班汽車,或是騎自行車,或是隨便搭一輛順風車。等他們趕到時,晚了,這學校已是一座寂靜的空巢。 當然,不會是杳無一人,不會是一座鬼城,總還會有一些不回家的人留守,可那有什麼 用呢?不會有一個他們期待的、熱烈的、戲劇化的「會師」場面了。他們興沖沖地,趕了九十裡路,卻撲了空。他們站在人家的校門外,有一點茫然和失落,還有一點點抱怨。他們又累又餓又渴,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曠野,連個打尖的地方都沒有。他們只好找了個樹陰處坐下,沉默地,吃他們帶來的麵包和幹饅頭,喝著水壺裡最後的一點清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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