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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人們感受著樸素的快樂,在百廢待興的校園,清貧的土壤和快樂的空氣特別適合浪漫主義的生長。到處是不再年輕的面孔,皮膚粗糙,上面佈滿風霜的痕跡,但經歷很快地就變成了故事。攜帶著故事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吸引著年輕姑娘的目光,感傷的情緒在甜蜜中氾濫著,苦難變成了高貴的印記。

  潘紅霞沒有值得炫耀的經歷,沒有苦難的財富,這讓她感到自己平庸。她和這古城中大 多數同齡人一樣,該上學的時候上學,該停課的時候停課。後來,「複課鬧革命」時,她進了初中,唯讀了一年,就領到了一張「結業證」。那是1971年,她還不滿十六歲,從此就走上了「社會」。這所謂的「社會」,其實就是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廠,隸屬於這城市的手工業局,從前,是一家街道小廠,生產一些鐵制的雜貨用品。她就在這小廠狹窄局促的空間裡,伴著一台老掉牙的皮帶車床,度過了將近八年歲月。所以,對她來說,重返校園,開始一種完全不同的新生活,是一種救贖。儘管這學校名不見經傳,可它拯救了她。

  這座內陸城市的最高學府,當然是以這省份名字命名的那座大學。它有悠久的歷史,創辦于二十世紀初年:1902年,是中國的第三所大學堂。它的創辦人,是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用令我們屈辱的庚款創辦了這所大學,參與創辦的,還有當時的清廷大員岑春煊。總之,它是有根基的,有身世的,當然,也是衰落的。不像潘紅霞的學校,幾乎沒有歷史,白手起家。所以,那個學校裡的學生,都比較驕傲,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沒辦法的事,沒落的世家子弟哪個能不驕傲呢?

  潘紅霞的學校,卻是新鮮的,甚至,是倉促的,沒有一點舊時代的痕跡。它建立在一片河灘之上,在穿城而過的那條河流的東岸。圍牆外,是大片的農田、菜田還有水渠,有一條曲折曖昧的小路在農田裡蜿蜒著通向高高的河壩。他們把這河壩叫壩堰。這個學校的學生,喜歡在這壩堰上散步,看夕陽把渾濁而黏稠的河水塗染成輝煌的金色。這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勝別人一籌的地方:他們有一條河。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可以隨時在河邊聚會、唱歌、野餐——「皮克尼克來江邊」,是真的江邊,雖然如今枯萎了,衰老了,可在地圖上,還有人們的心裡,它仍然是一條雄壯的、聲名遠播的河流。只要他們願意,他們盡可以把這條河看作是自家學校的後花園。

  這學校,沒有標誌性的建築,都是一些紅磚樓房,東一座西一座,像孿生兄弟一樣幾乎沒有區別,明眼人一看,就看出它有種急就章似的潦草。到夜晚,就算所有的燈都亮著,它仍然有一種掩藏不住的荒涼氣息,有一種孤獨的璀璨,特別打動人。這也是讓潘紅霞最愛它的地方,甚至,是心疼。周日的夜晚,她坐末班車從城裡匆匆返校,從汽車站,到她的學校,還要在野地裡走差不多兩三裡路。她走著走著,一下子,就看見了那一團小小的光明,緊緊簇擁著,依偎著,在無邊的黑夜之中,又孤獨,又驕傲。她的心頓時一軟,想哭。這黑夜中的校園,它是那麼讓人心疼和珍惜。這種時候,她就像是它的母親一樣憐惜著它。

  她的學校,和李提摩太的學校,雖說還沒有什麼交往,可他們總是能夠知道發生在那裡的事情,那裡,中文系七七級的學生,成立了一個文學社,他們給那文學社起了一個和時代氣息特別吻合的名字:春天。那麼,他們怎麼能沒有一個自己的文學社呢?好吧,那就成立一個。一幫人摩拳擦掌,於是,他們的文學社也就誕生了,也起了一個符合時代氣息又和校園的浪漫情調吻合的名字——紅鐘,鏗鏘有力又有些旖旎,是從幾十個名字中挑選出來的。

  他們推舉劉思揚為社長。

  大概,劉思揚生來就是為了一個激情的事業獻身的,至少,他特別適合做一個文學社團的領袖。他像從蘇俄小說中走出來的一個人物,比如,羅亭。當然不是從愛情中出逃的那個羅亭,而是1848年的羅亭。1848年6月26日,在巴黎街壘戰中被打死的那個「波蘭人」,腰間束一條紅圍巾,舉著彎彎的鈍馬刀,被子彈一下子擊中了心臟的那個德米特裡·羅亭——這樣的人在和平年代不做一個文學社團的領袖豈不是暴殄天物?

  「紅鐘」敲響了,在這個尚還沉悶的、摸不著頭腦、等待著什麼的校園裡,有點石破天驚。那份他們創刊的同名的油印刊物,在這學校上千名學子們的手中傳來傳去,還有人抄下那上面的文章。甚至,它不脛而走,傳到了社會上,還有,李提摩太的學校。那學校裡的許多學生都在談論一個名字:回憶。人們互相詢問說,回憶是誰?當然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但是人們都在說,我們也有了一個盧新華,我們這城市,也有了一個盧新華。

  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了,刊登在那上面、被人們傳抄的文章,是什麼了。那是一篇小說,傷痕小說,作者叫「回憶」,一望而知這是一個筆名,而且,是一個成心要讓人家看出是筆名的筆名,小說的題目倒很樸實,《落日》,寫一個下鄉知青在插隊的地方,親眼目睹了一個富農的女兒,在受盡淩辱之後投井自殺的故事。他寫人們是怎樣以正義和真理的名義殺人。他還寫那青年的矛盾和痛苦。那當然不會是一個很成熟和完美的作品,可是充滿激情,而且,真誠——後來有人評價它,說那是靈魂的呐喊。總之,它感動了許多人,這個「回憶」,以他的慘烈激情攪動了這個沉悶的城市。

  那麼,這個「回憶」是誰呢?「紅鐘社」的人當然人人都知道,可是他們秘而不宣。他們知道這不會是一個長久的秘密,可這個秘密在他們手中一天他們就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親密無間的快樂。無論別人怎樣追問他們,他們總是口徑一致地回答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到什麼時候呢?終於,這個時候到了,南方一家文學期刊在頭條發表了這篇《落日》,還配了評論。這一次,正式發表的這一次,作者放棄了「回憶」這筆名,使用了真名實姓,劉思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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