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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太陽,曬得莊稼葉子蜷起來,靜靜地聽,似乎,能聽到噝噝的神秘的響聲,那是水分在陽光下蒸發的聲音,嫋嫋升騰,像萬物的靈魂。他們吃得無精打采,可地上一群大螞蟻卻興奮不已,呼男喚女地,忙著來搬運那些掉在地上的麵包屑。潘紅霞低著頭,看著那些忙碌的渺小的生命,一隻螞蟻,堅韌地,磕磕絆絆地,挪動著遠比它龐大的一塊麵包屑,它幾乎是在拖著一座山脈爬行,身子一歪,翻倒了,向著天空祈禱一樣拼命蹬腿掙扎,又翻過來,再爬。真是愚公移山哪。她看得出了神,心裡慢慢慢慢湧上來說不出的感動。

  其實,這一天,並不是一無所獲的。這一天最終還是有了一個戲劇性的結尾。他們是誰呀?他們怎麼會一籌莫展呢?他們最終還是把他——文學新星找到了。就在他們回去的路上,途經那座小城時,他們闖進了人家的家裡。其實,他們只有他一個大概的位址,是從那學校留守人員那裡打聽來的,知道他住在那小城,一個很大的廠礦區。他們想,好了,就是海底撈針,我們也要把他撈出來。他們真把他撈出來了,從一個有著萬余名職工,大得本身就像座小城一樣的廠子裡找到了他的家。那樣的工廠,只有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在蘇聯專家的手裡,才可能誕生,遼闊得簡直奢侈。到處是樹,建築卻樸素,結實笨重,在標誌性的地方,比如,一座俱樂部的屋頂,往往有一顆克里姆林宮式的孤獨的紅星。

  文學新星正在院子裡和煤。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在文學新星的小城,甚至,在我們的省城,都還沒有煤氣。我們還在用最古老的方法:生火做飯。在我們這個盛產煤炭的地方,煤自然是主要的燃料,「和煤泥」是家家戶戶的男人,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最平常的一項家務勞動。

  他挽著肥大的褲腿,穿一雙拖鞋,夾腳趾的,類似日本木屐的那種,他穿拖鞋勞動這一點讓姑娘們印象深刻。還有,就是他嫺熟舞動鐵鍬的雙臂,非常健壯、結實,是勞動者的雙臂。這時,太陽已經西斜了,這個到處是樹的大院子,涼爽下來。煤堆旁,一隻小板凳上,坐著一個非常小的小孩兒,一歲,也許是一歲半,扁扁的小鼻子,雙手捧著裝了橘子水的奶瓶,喝兩口,舉起來,沖著那個勞動者,爸爸爸爸一陣喊叫,快活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肺腑之言。那一刻,他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勞動者,一家之主,和父親。

  當然,他們來了,呼啦啦一群,他們向他走來,在那一刻他們忽然覺得這是史詩的一天,奧德修記的一天。奔波、坎坷、挫折,然後是,家園和美景。他們走向夕陽中勞動的他,他很驚愕,直起了身。他們中為首的那一個,向勞動者伸出了右手,歎息一樣地說道:

  「我是劉思揚。」

  「哦——」他扔下了鐵鍬,用沾滿煤灰的手握住了那只手。他們會意地、惺惺相惜地、感動地握在了一起:相逢何必曾相識啊。

  在後來的歲月中,一個七七級的人,無論走到哪裡,和另一個七七級邂逅相逢,只要彼此說一句:「七七級的嗎?」仍然,會有一種親近感:相逢何必曾相識啊。無論生活使他們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得意還是失意,貧窮還是富貴,墮落還是高尚,也不管他們從事什麼職業,一句「七七級的嗎?」就是一句重返青春時光的符咒,一句意味無窮的暗語。七七級,這是一個共同的名字,一個共同維護的回憶:他們創造了共和國校園歷史上短暫的、也許是絕無僅有的一段浪漫時光:自由和詩情的時光。那是他們每一個卑微者涓滴成河聚沙成塔的合力創造。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去,再看看那所學校吧,河邊的學校,潘紅霞劉思揚的學校,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歷史,也沒有一座上年紀的建築,春天,沙塵暴襲擊這城市的時候,它總是首當其衝,一無阻擋。沙塵暴把在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學生們吹得像枯草一樣拼命搖晃。沒有關緊的玻璃窗乒乓亂響,有時還會有玻璃被打碎的尖利慘烈的聲音。即使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你看吧,要不了一會兒工夫,那些原本乾乾淨淨的課桌上講臺上就會蒙上一層細密的黃塵,像被篩子篩過的一般。可就在這樣昏天黑地令人絕望的天氣裡,也仍然會有阻擋不住的清新蓬勃的笑聲。

  假如是在一個晴好的天氣,這樣的好天氣畢竟還是有的,你爬上四樓,在朝西的隨便任何一個視窗,向外面眺望,你都會看到我們的河流。它曾經壯闊,年輕豐滿,脾氣很大,可現在它衰老得厲害,幾乎就要流不動了。泥沙使它的流水又渾濁又黏稠,這學校的學生,曾試圖在那裡游泳,可失敗了,河水淺得已經浮不起人來,更別提船了。但他們仍然愛它,愛它平凡卻意味深長的景致,像愛一個有神秘經歷的老人。

  他們並不知道這河流的歷史,說實話對所有的歷史他們都知道得不多。他們一點不知道,就在他們常常聚會散步的地方,可能就是一個古渡口,賈島就是從這裡登船,離開了他客居十年的異鄉。李白途經此地,也正是在這裡棄舟登岸。再往南,沒有多遠,曾經有一座跨城的城堞,將東西兩岸兩座城池連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座世上獨一無二的河上的城牆,下面舟楫穿行,上面則是車轔轔馬蕭蕭。這壯麗的河上的城牆,後來,被沖天的大火燒成了灰燼。這些年輕人,他們不知道這河流的榮耀,也不知道它的傷痛和屈辱。就像後世的人們, 更年輕的人們,也不會知道他們和這河流曾經有過怎樣深刻的纏綿。

  當然,在低處是看不到河流的,比如,在禮堂的窗口。禮堂,其實又是學生食堂,很大的一個大廳,空空蕩蕩,沒有座位。開飯時,人們就蹲在地上吃飯。大家圍成一個圓圈,圍著一隻裝主食的大桶和裝菜的臉盆,那時,這城市還實行著供應制,細糧,也就是白麵大米,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比例,其他都是粗糧,而炒菜用的食油,每人每月只供給半斤,所以,那裝主食的大桶裡,經常裝的都是金燦燦的玉米麵窩窩頭或者發糕,菜則基本上是水煮一般。和那時的許多學校一樣,這所學校,潘紅霞劉思揚們的學校,也曾因為食堂糟糕的飯菜引起罷課的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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