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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七七級和河邊的學校

  報到那天,她穿了一條打補丁的褲子,灰色的面料,化纖一類質地,上身是一件深藍色呢子小外衣,她母親當年穿過的,已經很舊了,但穿在她身上還很得體,因為肥大,竟有些瀟灑。尤其是她的髮型,有點別出心裁,過肩的兩條麻花辮,本來很平常,可是讓她做了革命性的改動:她只編了很短一截辮子,卻留了長長的辮梢,長得不合比例,離經叛道地垂下來,在規矩的人群中,一眼就可看出它的標新立異。

  蔣韻·隱秘盛開後來,陳果就曾問過她,「潘紅霞,你們這裡的女孩兒,都這麼梳辮子嗎?」

  她回答,「不,就我一個。」

  陳果說的「你們這裡」,是指這座內陸城市,出產鋼鐵、煤炭,還有化工原料,乾旱,安靜,物產匱乏,在春天總是刮沒完沒了的黃風。其實,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可不知為什麼它沒有其他古城那麼幸運,知道它的人很少。它還是座省會城市,可是,在陳果這些人眼裡看來,它簡直就是一座村莊。

  潘紅霞不止一次聽他們這樣感慨,「唉,這地方,簡直就是個村兒!」

  他們不說「村」,而說「村兒」,一聽這流暢的鼻音很重的「兒化韻」就知道了他們的來歷。對了,他們都是北京人,北京知青,在這裡,在黃土高原上插隊落戶。他們都有著特別複雜、特別曲折的經歷,那是潘紅霞這樣的本地女孩兒所不能瞭解的。比如陳果,陳果來自一個赫赫有名的學校——101中學,它的前身,據說是延安保育院,「馬背上的搖籃」說的就是它。也許陳果自己並沒有張揚,可是,沒多久全校差不多有一多半人還是知道了她不平凡的來歷。這沒有什麼,潘紅霞想,要是換了我,我會讓全校的人都知道。

  陳果插隊六年後,最終落腳在了一個叫「太谷」的小城,在那裡的一家製藥廠當工人。那家製藥廠,倒是遠近聞名的,生產一種古老的婦科良藥「定坤丹」,據說是宮裡的秘方,所謂「宮闈聖藥」,後來流傳到了民間。當然這和陳果沒什麼關係,陳果根本不關心這些,陳果每天要做的事,是寫各種材料。她是廠宣傳科的幹事,所謂「以工代幹」指的就是陳果這樣的人。

  「宮闈聖藥」讓潘紅霞感到了神秘,其實,關於陳果的一切,在這個經歷簡單、心地也簡單的女孩兒眼裡,都是神秘的:她的來歷,她的經歷,她到過的那些地方。潘紅霞喜歡所有神秘的事物。她很慶倖自己能和陳果這樣的人在一個學校一個班裡念書,而且,還同住一間寢室。

  是啊,要不是十年的蹉跎,潘紅霞怎麼會和陳果同在一座城市、一個學校、一個班裡做同窗呢?在一個正常的年代,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她們相差七八歲,當陳果已經是北京這座輝煌的都城中一個初中學生的時候,潘紅霞才剛剛邁進本地小學的校門,學中文拼音,學大小多少、上下來去,學那篇憶苦思甜的課文:

  爺爺七歲去討飯,
  爸爸七歲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歲了,
  背起書包把學上。

  如果一切正常,她們將永遠不可能相遇和相識。她們各走各的路,就像不同軌道上的兩顆星星。但是他們都無可選擇地遭遇了這個非常時代。他們,潘紅霞、陳果、所有的人,當然,還有劉思揚。

  劉思揚也來自一座小城,那座小城在後來的歲月中,將以它完好的城牆和明清時代的民居建築而聞名世界。但是在1978年,它很沉寂,沒人知道它發達的未來。劉思揚就在這小城中一家柴油機廠做機工,開牛頭刨。他整天穿著油膩膩的勞動布工作服,可是頭髮總是洗得很乾淨,上面有「海鷗牌」洗頭膏的香味。他還有個癖好,喜歡在高高的沒人的舊城牆上看書,這使他和本地人區分開來。本地人,除了撒歡兒的野孩子有誰會理會這破牆呢?從一生下來,它就在那裡了,既不能靠它吃,也不能靠它喝,只有外來人,才會對它的存在感到好奇。這個外來人劉思揚,這個小資產階級的劉思揚,當他忍受不了小城的庸常和窒息時,他就總是爬上城牆,好像,這是他從生活的泥淖中出逃的方式。在某些節假日,他的女朋友會從另一座小城趕來看他,他也愛把她帶到衰草叢生的城牆上,他們就在那裡擁抱、親吻。

  他們就是這樣,已經習慣了文學化地活著。

  劉思揚以全縣高考第一名的成績,成了那小城的名人。可是他運氣不好,他填報的第一志願「北京大學」不知因為什麼沒有錄取他,卻把個第二名錄走了。這樣,他就來到了這裡,這座內陸城市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做了潘紅霞的同窗。潘紅霞想,這多偶然哪,她還想,這多幸運哪。

  潘紅霞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那就是,她是個知道珍惜的人,她懂得「感恩」。這是人的一種稟賦,有人有,有人沒有。比如陳果,陳果就是活一百歲,經受再多的磨難,她仍然是不知道珍惜的,對了,這是一種才能,就像愛。「生活教會了我們珍惜」,這話是一句謊言。潘紅霞他們班上,五十幾人,人人都有鴻鵠之志,不少人都對最終落到這樣一所末流學校感到委屈和不滿。可是潘紅霞不。潘紅霞內心很快樂。她雖然也會對這新環境中一些事情發發牢騷,比如食堂糟糕的飯菜,比如遙遠的水房,比如根本沒有幾本藏書的圖書館,可這又算什麼呢?這一切都無法傷害到她的快樂。她有時甚至都為自己的快樂不好意思。夜深人靜,有時她會忽然從夢中醒來,八個人的寢室,鼾聲此起彼伏,鼾聲就像水波一樣,一波一波地,拍打著她,她就問自己,潘紅霞你這是在哪裡?在什麼地方?然後她回答說,在你想在的地方。這回答,一下子,讓她眼裡湧滿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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